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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美文|秦牧:海滩拾贝

来源:红网综合 作者:秦牧 编辑:王嫣 2016-06-30 13:5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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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艺术摄影中,常常看到这样的画面:无边无际的海滩上,一个人俯身在拾些什么;天上漂浮着云彩,远处激溅着浪花……。这样的画面引人走进一个哲理和诗情水乳交融的境界。
  
  这种情景是很引人入胜的。但是这样的画图,人却不难走到里面去。一个人只要到海滩去拾拾贝壳,就会很自然地变成那种影片里面的人物了。
  
  许许多多的人都有爱贝壳的习性。有些人生活趣味本来很少,但一见到贝壳却会爱不释手,一跑到海滩去捡起贝壳来就往往兴奋得像个小孩。在这方面,似乎我们中有许多人还保持着我们远代的老祖先的审美观念,他们曾经震惊于贝壳的美丽,一致同意把贝壳采用做货币。也许由于爱贝壳的人的众多吧,广州文化公园的水产馆里陈列贝壳的那些玻璃柜旁总是挤满了观众。广州近年还有一间有趣的商店出现,它专门贩卖贝壳和珊瑚。香港也有这一类的商店。因为这样的缘故,现在开到南海群岛去的船只,就不止是运的海味、鸟粪,还有运贝壳和珊瑚的了。
  
  但是从商店里买回来的贝壳,比较自己从海滩亲自捡回来的,风味毕竟不同。无论商店里的贝壳是怎样的五光十色,实际上比我们在海滩上所见到的,却总要贫乏得多。
  
  凡是有海滩的地方,就有贝壳。但是有些著名的海滩,那种贝壳丰富的情形,却不是一般的小海滩可以比拟的。像海南岛三亚附近渔村一带的海滩,你走到上面去,可以发现每一步都有贝壳,而且构造千奇百怪,用句古话来形容,真可以说是“鬼斧神工”。据到过西沙群岛的人说,那边的情形就更可观了。要找到特别美丽、离奇的贝壳就得到特别荒僻的小岛去。贝壳究竟有多少种呢?这样的题目正像问天上的星,问地上的树,问草丛里的昆虫,问碳水化合物有多少种那样的不易回答。有一些专门收集贝壳的“贝壳迷”,他们像古币迷、邮票迷……收集古币、邮票那样地搜集着贝壳。据说,世界各个角落的贝壳是千差万别的。有一个贝壳迷花了近十年心血,搜集到几千种远东出产的贝壳,而这,在贝壳所有品种中所占的仍然是一个很小的百分比。
  
  令人目迷五色的各种贝壳,有大得像一颗椰子、一顶帽子、一枝喇叭的,它们的名字就叫做“椰子螺”,“唐冠贝”,“天狗螺”。也有一些小得像颗珍珠,可以让女孩子串起来做项链的。它们有形形色色的状貌,因此人们也就给起了一些五花八门的名字。像伞的叫做“伞贝”,像钟的叫做“钟螺”,像小扇的叫做“扇贝”,像蜘蛛的叫做“蜘蛛螺”,像骷髅的叫做“骨贝”,还有鹅掌贝、鸭脚贝、冬菇贝等等。有一些贝壳,只从它们的名字就可以想见它们令人惊艳的容貌,像锦身贝、凤凰贝、花瓣贝、初雪贝等就是。还有一些贝壳,给人叫做“波斯贝”、“高丽贝”,使人想见古代各国船舶往来,外国商人拿出新奇的贝壳来,人们围观啧啧赞美的情景。种类无比丰富的贝壳,使人不禁想起了一切瓷器的精品。所有歌咏瓷器的诗句,美丽的贝壳都可以当之无愧。像什么“大邑烧瓷轻且坚,扣如哀玉锦城传”啦,什么“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作将来”啦,许多贝壳的模样儿、颜色儿,完全足以体现那种神韵。你细细看海滩上的贝壳,它们有像白陶的,有像幼瓷的,有的像上了釉,有的颜色复杂,竟像是“窑变”的产品。历史家们考据出来:地球上的各个区域,古代的人们日中为市的时代,一般都曾经采用贝壳做过流通手段,当铜和金还在地下酣睡的时候,这些海滩小动物建造的小房子就已经信用卓著地成为人们的良币了。在殷墟里面,和牛骨龟甲混在一起的,也还有贝币;说明三千五百年前这些奇妙的小东西已经普遍被人们用作交易的媒介了。直到今天,我们的文字里,许许多多和价值有关的字,像财、寳、買、賣、赏、赐、贵、贱等等,不写简笔字的时候,都还留有个“贝”字在里头。这情形,使我们想起了古代各洲的人们,在海滩上拾到美丽的贝壳的时候,那种欣赏赞叹的情景。在这方面,好像对自然景物的审美观念,千万代的人类之间,也还有一脉相通之处似的。自然,贝壳不容易损坏,不容易伪造,尤其是使它在人类货币史上占有光荣一席的主要原因。几千年前的贝币,我们今天在博物馆里看到的不是还很完好么?至于那么一种小玩意儿,似乎直到今天聪明的人类也还未能制造出一枚赝品来。
  
  爱贝壳的不仅是初到海滩的人们。渔民和在沿海区域的一切居民,实际上也都是爱贝壳的。从这一点看来,可以说爱美的心理原很普遍。初到海滩的人兴高采烈地捡着贝壳,渔民和他们的孩子看到你那一种发痴的模样儿,也许抿着嘴善意地嘲笑着。但其实他们何曾不捡贝壳呢?只是他们“曾经沧海难为水”,一般平凡的贝壳,他们不放在眼里罢了。许多渔民的家庭,其实都藏有几枚美丽的贝壳,当我有一次在海南岛三亚附近的海滩上捡贝壳时,一个渔家老妇笑嘻嘻而又慷慨地说:“来,我送两个给你。”于是她返身登上高脚的渔家棚屋里,拿出一个“小海星”和两枚“星宝贝”来像给小孩似的给了我。也还有一些渔家小孩,看到客人们拾贝壳拾得入了迷,也从他的家里拿出几枚美丽的贝壳让你看看的。一比较,你就知道他们目力不凡,通常的那种粗陶器或者素色瓷器似的贝壳他们是看不上眼的。他们所捡的贝壳都是像髹了上等采釉的珍品。例如那种“眼球贝”,四围一圈宝蓝色或墨绿色,中心雪白的地方有许多美丽的斑点。类似这样的东西,住在海边的人们才肯俯身去拾起来。
  
  海滩上的人们和城市里的贝壳商店,也有把贝壳制成各种用具的。有的人用贝壳做成饭瓢水勺,有的用贝壳做了台灯。还有的人用各种各样的贝壳堆成假石山,有一些贝壳适宜做塔,有些可以做桥,有的可以做垂钓渔翁的斗笠。海南的渔村里就常有这样一些“贝壳石山”出卖,正像农民中有许多工艺美术家一样,这是渔民工艺美术家们的杰作。贝壳的工艺美术,在中国原有很悠久的历史。像“嵌螺钿”,那种用精磨过的贝壳,嵌在雕镂和髹漆过的器具上面的工艺美术,在中国已有千年左右的历史。当玻璃还没有大量制造和流行的时候,有一种半透明的叫做“窗贝”的贝壳,已经被人用来代替玻璃。人们用贝壳做各种器具的历史是很悠久的,而且一直盛行不衰,看来这类工艺美术将来还要大放光彩。最近,粤东又有人用它来制造客厅里悬挂的屏条了,贝壳在这些屏条上给砌成了美丽的字画。
  
  我们在海滩的时候,就是不去思念贝壳在人类生活上的价值,也没有找到什么珍奇的品种,我觉得,单是在海滩俯身拾贝这回事,本身就使人踏入一种饶有意味的境界。试想想:海水受月亮的作用,每天涨潮二次,在高潮线和低潮线之间有这么一片海滩。这里熙熙攘攘地生长着各种小生物,不怕干燥的贝壳一直爬到高潮线,害怕干燥的就盘桓在低潮线,这两线之间,生物的类别何止千种万种!潮水来了,石头上的杜蛎、藤壶、海滩里的蛤贝,纷纷伸手忙碌地扑食着浮游生物,潮水退了,它们就各各忙着闭壳和躲藏。这看似平静的一片海滩,原来整天在演着生存的竞争。这看似单纯的一片海滩,内容竟是这样的丰富,单是贝类样式之多就令人眼花缭乱。这看似很少变化的一片海滩,其实岩石正在旅行,动物正在生死,正在进化退化。人对万事万物的矛盾、复杂、联系、变化的辩证规律认识不足时,常常招致许多的不幸。而一个人在海滩漫步,东捡一个花螺、西拾一块雪贝,却是很容易从中领会这种事物之间复杂、变化的道理的。因此,我说,一个人在海滩走着走着,多多地看和想,那情调很像走进一个哲理和诗的境界。
  
  当你拾着贝壳,在那辽阔的海滩上留下两行转眼消灭脚印时,我想每个肯多想一想的人都会感到个人的渺小,但看着那由亿万的沙粒积成的沙滩和亿万的水滴汇成的海洋,你又会感到渺小和伟大原又是极其辩证地统一着的。没有无数的渺小,就没有伟大。离开了集体,伟大又一化而为渺小。那个从落地的苹果悟出万有引力的牛顿常到海滩去的,他在临终的床上说过这样的话:“我不知道世人怎样看我,但我自己却以为我是在未知的真理的大海前面,在海滩上拾一些光滑的石块或者美丽的贝壳就引以为乐的小孩……”这一段话是很感人的。人到海滩去常常可以纯真地变成小孩,感悟骄傲的可笑和自卑的无聊,把这历史常常馈赠给我们每个人的讨厌的礼物,像抛掉一块破瓦片似的抛到海里去。
  
  我抚弄着从海滩上拾回来的贝壳,常常想起的就是这么一些事物……(秦牧/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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