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殷健灵:我为什么写《野芒坡》

来源:中国作家网 作者:殷健灵 编辑:王嫣 实习生 于杨 2016-07-12 06:26:38
时刻新闻
—分享—


    我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

  出生在上海,却在南京西南郊的一个大型钢铁企业里成长。那里既不像城市,也不像乡村,我的父辈在那个远离上海的地方始终保持着故乡的生活习惯,有意无意地让自己与故乡气息相通。然而,长到十八岁,直至今天,我始终是上海和南京这两个城市的异乡人。就像我成长的地方,它作为一种特殊时代的产物,被寄养在他处;我也是被“寄养”,无法获得故乡身份的认同。从出生起,便知这个地方不是我的故土,也不可能是我的归宿,我和周围的孩子一样,说着标准的沪语,但无论气质还是心性都与真正的“上海人”相去甚远。

  后来,从事了写作。渐渐意识到,和那些有故乡的人相比,我的生命之根似乎有些先天不足:既无法了然城市细部的喧哗骚动,也无法与天地乡野血脉相连。我有时羡慕那些生长于乡村的写作者,天与地,山与河,乡邻与狗,茅舍与炊烟……这一切似乎天生具有“文学性”。我为此困扰了好一阵子,直到二十八岁那年动笔写《纸人》。

  那是一次灵感汪洋恣肆的写作,也是一次带有勇气的写作。我袒露心怀,检视自己生命的成长,创作了这部当年多少被视为“前卫”的少女成长小说。我在小说里,动情而投入地回忆生命成长中心灵的每一丝细微的触动阵痛和欢欣,好多细节“真实到令人害羞”。小说里,未必有山河乡村,也未必有城市市井,那里只是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心灵,它们如此广袤,无边无际,又是如此幽邃,探索不尽。《纸人》为我赢得了最初的写作自信和最早的一批忠实读者。

  就这样,心灵,对心灵的无穷无尽的探索,在我写作初期便自然而然地进入了我的文学世界。我意识到,故乡在我已经不再重要,因为无论写城市抑或乡村,写历史抑或现代,写成人抑或孩子,这都是一些小说的表象,文学真正关注的最终是——人,人的生活,人的情感,人的灵魂。对于一个写作者,故乡的本原既不是乡村,也不是城市,归根结底,是人的心灵。

  到了写作《野芒坡》,则是一次颠覆以往经验的长途跋涉。创作前期,曾有很长一段时间处于混沌和茫然状态。素材成山,历史的真实成为文学虚构的羁绊,我在各种构思架构的丛林里摸索,始终找不到亮光。

  在上海徐家汇南端,有一处在中国近现代史上影响独特的神奇所在,名曰“土山湾”。1863年,天主教江南耶稣会会长鄂约瑟在此购地建堂,并于1864年建成江南育婴堂南楼。此后九十年,这一以“土山湾孤儿院”而闻名的地标式建筑成为“近代中国最具规模与影响的文化传播源”和“中国西洋画之摇篮”。据史料记载,孤儿院内创办了学校和各类工场,由中外传教士共同传授西画、音乐、木雕、泥塑、印刷、照相、冶铁、木工、彩绘玻璃等技艺。来自异域的孤儿院掌门人意在不仅拯救孤儿的生活,更要让他们获得技艺以在成年后立身。清末民初,是“土山湾”的鼎盛时期,东西方文化在此碰撞与融合,淬炼出夺目光芒。这个地方,不仅奠定了近代“海派”文化的风格与传统,也对中国近代文化产生了重要影响。仅在绘画领域,就曾出现过徐悲鸿、刘海粟、任伯年、张充仁、徐咏青等大家。然而,这段历史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尘封已久。

  大约五年前,我偶然去到土山湾旧址参观,看到了大量的图片和实物资料,以“震惊”形容我当时的心情并不为过。它完全颠覆了我对“育婴堂”“孤儿院”的既有印象:我看到100多年前少年孤儿鲜活的灿烂笑脸,他们面对镜头拘谨却又掩饰不住天真,一群剃发垂辫的中国男孩或面对画板专注地临摹西洋宗教油画,或在外国修士的指挥下演奏铜管乐,或于郊外野炊,或在操场上驰骋踢球,或在车间劳作,或提笔习字……我看到出自他们手中中西合璧的绘画作品,美轮美奂的彩绘玻璃、大型木雕,做工精细的西式家具、烛台铜器……那些静默无声的物件穿越岁月风尘在我心底掀起波澜:原本处于世界两端的人与文化,在那个特殊的时段特殊的环境奇迹般地相遇,竟显出难以言传的和谐之美。

  我蓦然意识到:我遭遇了一座故事的富矿!

  在《野芒坡》筹备阶段,我将和土山湾、清末民初的上海、艺术绘画、江南传教史乃至太平天国有关的一切图文资料收归囊中,遍读能找到的清末民初都市小说,上海图书馆和徐汇图书馆所存的相关资料被我一一捋过,那个时期的上海民俗、饮食小吃、时兴的家具、交通工具、服饰变化、街市布局、日常生活细节,以及西人入境对上海都市文化的影响,几已熟稔。之前,我曾有过写作《1937•少年夏之秋》《是猪就能飞》两部历史题材小说的经验,但同眼下的《野芒坡》相比,前两部的写作难度远在其之下。前两部的故事架构相对单纯,承载的主题相对简单,且是完全的虚构,给发挥想象提供了充足的空间。《野芒坡》以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土山湾为蓝本,文献资料一方面提供了充足的素材和细节,另一方面,也成为写作的障碍。材料越多,困扰也越多。毕竟,小说不是报告文学,不是历史传记。《野芒坡》不是为土山湾历史树碑立传。历史教科书关注的是那些为后世带来影响的大事件、大人物,以及改变历史进程的大战争、大变革。我想探究的,是100多年前那个特殊时代里平凡人物的小命运,两种文化相遇时的微妙反应,还有,在那个几近封闭的环境里,西方修士和中国孤儿的施与受、接纳或对立……

  然而,这仍旧不是我要的小说。

  我的头脑中长久地盘桓着土山湾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人物,有名有姓的神父、修士、嬷嬷、堂囝……他们纷纷出场,又纷纷离场。他们彼此融合,又相互嫁接、重生。他们渐渐脱离了原貌,却又带着旧有的印记,在我心中重塑成全新的人物。我多次来到徐家汇土山湾原址附近,寻找沉睡于时间深处的气息。当年的土山湾建筑只剩下孤零零一座,无法窥见当年原貌,但是,与故事相关的圣依纳爵教堂还在,圣母院还在,藏书楼还在。如今的徐家汇繁华异常,但奇特的是,走入那几个地方,顿觉所有的噪音悄然沉降,从远处眺望,圣依纳爵教堂的哥特式钟楼背衬着雨水初歇灰中透亮的天空,100多年前的孤儿也一定目睹过这样的天空。圣母院的五层欧式建筑现已用作饭店,但高耸的穹顶,曲折回环马赛克铺地的楼梯,后院停放的蒸汽机车,似乎都在无声提醒一段历史的真实存在,当年,又有多少孤儿的小脚在楼梯上、后院里蹦跳跑动?在非营业时间,圣母院建筑内光线昏暗,每一面墙每一级楼梯每一扇门仿佛都在沉默中回忆……就是在这样的摸索和探寻中,开场锣鼓渐起,那些沉睡于心里许久的人物和故事,即将逐个登台。

  然而,真正让《野芒坡》获得灵魂的,还不止是这些。

  有一天午后,我独自一人去绍兴路汉源书屋小坐,在书架上,邂逅了黑塞的《德米安》。我不是第一次读这本薄薄的书,但那天下午的重读,仿佛神谕一般,令我茅塞顿开。小说讲述的是少年辛克莱寻找通向自身之路的艰辛历程。一个名叫德米安的少年出现,将困顿中的辛克莱带出沼泽地,引领他走向寻找自我的前路。“每个人的生命都是通向自我的征途。”黑塞说,“人人都在奔向自己的目的地,试图跃出深渊。我们可以彼此理解,然而能解读自己的人只有自己。”

  正是这句话,将即将上演《野芒坡》的舞台照得透亮。我仿佛看到从幼年走来的幼安,他的人生画卷一览无余,我想表现的不是他的人生传奇,而是一个孩子在黑暗中寻找光亮,追索自我的心灵历程。幼安的身上,有张充仁、徐咏青、徐宝庆的影子,但是,幼安只是他自己,我更想写一个100多年前的男孩生命中的“日”与“夜”,“光明”与“黑暗”,是他内心世界可感可触的变化和发展——而促成这一切的,是人性、人道、信仰、艺术、美与善的力量。

  正如《德米安》之于黑塞,《纸人》之于我。只有当我真正回归属于自己的精神故乡,构想中的故事才会长出扎实的根须深入大地。就在那一瞬间,我一脚踏上《野芒坡》的舞台,终于有底气导演这场戏。

  现在,《野芒坡》完成了。我退到幕后,静待这场戏的上演。在写作时,我曾为笔下的人物揪心感动。他们如此微渺,但作为个体,他们又都是一个个宽广丰厚的世界。我着迷于这些个由无限广袤和幽邃的心灵建构的世界。

  感谢为这本书的出版付出努力的编辑、插画家以及提供帮助的其他朋友,感谢刘绪源、曹文轩二师给予的宝贵修改意见,尤其感谢上海近代史专家张伟先生为小说涉及的史实鉴定把脉,而最初,也正是他的专著激发了我对土山湾历史的浓厚兴趣。

  我愿把《野芒坡》献给每一个正在寻找自我路上徘徊的少年——这是一个来自遥远过去的故事,但它也应该属于未来。

阅读下一篇

返回红网首页 返回阅读频道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