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湘
二十多年前,对于在乡下的我,童年时期对长沙城的向往不过是那些陌生的建筑,和一些不知名的巷子街道。不过这其中有一条街,我十分熟悉,因为父亲经常念叨——潮宗街,城里的伯伯住在那里。
应该是很小的时候,我和父亲到城里去,坐那种很长的公交车,中间还有厚实的青布做门,拉扯着,我依稀听到是在一个叫做先锋厅的地方,在“吱呀吱呀”声中车停下来。然后我随着父亲走过北正街,就到了潮宗街的口子。父亲总是在前面急匆匆地赶路,我是特别好奇,那里有青少年宫,还有一些古朴的巷子,我在后面晃悠着,只看到父亲的背影在巷子拐弯的地方停了,我便跟上去。这一段路都是与外面大街所不同的麻石板路,两旁的房屋也是青石砖砌成的。巷子不大,铺满麻石,中间横铺,两边是竖着铺的,一些酒肆、零食店在两边,长长的幡旗伸出窗外。那些店子父亲无暇顾及,我也只能看看而过。不过,节俭的父亲竟然回头买了一个面包给我,黄软疏松的那种,我吃了香甜入心,它没有现在面包的油腻,是特别天然的甜味,成年后我吃过再多的糕点,可再也没有了当时的风味。
父亲是一个石匠。他看到麻石板路,也感觉亲切,他停下来细细看。他说这里铺路的花岗石来自湘江下游的丁字湾,而且特别奇特的民间说法是“麻石五百年长一寸”,可见这些石头在大自然中生长了多少年。潮宗街,虽然延绵几里,可在我看来,确实如父亲所说的神奇,它非常平坦,两边的房屋,也是那种小格子的民居或者店铺,都小小的,却充满人间烟火气息。石板路中也有小沟壑,下雨了,石板路就被洗刷得焕然一新,只是年幼的我并不知那种闲情逸致。后来,读戴望舒的《雨巷》,我就想起了潮宗街的巷子。或许真如诗人笔下的小巷,青石板路,下雨天,一位姑娘撑着伞在巷子里慢慢地走着,也许是归家,也许是被这一条陌生的巷子所吸引,路过而已。
伯伯在市里工作,也如父亲一般的瘦削,但是我觉得他比父亲更加从容,父亲在我记忆中总是忙碌,伯伯每次见到我就是温和地微笑,似乎没有笑声,但是眉眼之间都是温暖。伯伯家在二楼,房子在潮宗街的中段,那也该是他单位的宿舍房子。他告诉我,潮宗街本名为“朝宗”,但因早年街头聚居着许多挑河水卖的脚夫,街头河水四溢,故名“潮宗街”。这不得而知,但可以想象当年的盛况,湘江航运畅通,运载大米、茶叶、酒肉的帆船在此停歇,船上的船工、客人便拐进这条青石板街道,喝酒划拳,宣泄情绪。几分钱一个的油饼,一毛钱一碗的臭豆腐,香气已经从石板路飘到了湘江边上。
早段日子,我又去了潮宗街,依稀觉得几十年了,它的模样还是如过往。只是墙角有些风化,小格子一样的房子默然立在那里。伯伯提议去外面吃饭,于是我们跟着他出门了,走到巷子口,我边问伯伯怎么不搬离这里,毕竟这儿的房子还不够宽大,他家里已经是四世同堂了。伯伯笑着不语,跟随他走着,这时我看巷子在四处延伸,“九如里”“梓园巷”,一些巷子口挂着这些名字,它们已经在那里多年了,看着人们来往穿梭。这时,我看到一间青石大宅子——金九活动旧址,伯伯对我说,那是抗日战争时期,朝鲜以金九为首的爱国人士在上海成立了“大韩民国临时政府”,淞沪战争上海沦陷,他们辗转长沙,因而在潮宗街安顿下来。原来,潮宗街还有这么多历史典故,我作为长沙人,实在孤陋寡闻了。
伯伯在巷子里穿梭,他说这里可能会要拆迁了,似乎有惋惜。伯伯已到八十几高龄的人生暮年,他对潮宗街有着太多的记忆。在这里,他送走了故去的岳母和妻子,今年夏天,他的曾孙女呱呱落地,我相信,那天真的笑声会在潮宗街回荡久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