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朝阳

　　记得那个炉火旁的场景。过年，一家人团团围坐。刚到中年的父亲，讲到自己的早年，讲到他离散的母亲。在那饿死很多人的父子不相顾的年代，为了糊口，加上家庭矛盾，奶奶离开十二岁的父亲和不到十岁的姑姑，再无音讯。中间回来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不进屋，偷偷看一眼年幼的子女，又走。还是被父亲和姑姑发现，追着，哭着，在院子里一棵几百年的枫树下，母子三人哭成一团。

　　奶奶在岳阳湖区落水而终，不到三十岁。出事前夜，父亲梦见了奶奶，父亲反复说到的就是那夜梦里的奶奶。等我自己也到了中年，出差到岳阳，迎着烟波浩渺的湖面，怅望许久——父亲有一个心愿，只要找得到，要迎奶奶的骸骨，归来。

　　归来，始终是出门在外的人们，心里那个结。为了生存，如奶奶，当年非得背井离乡；为了生活，如多少年前，那么多人抛妻别子外出打工从业；为了发展，如当下，好多父母盼着子女读书须在北京，就业须在上海；还有的据说是为了诗和远方，为了奋不顾身的爱情或是说走就走的旅行，他们走得很远，很远。但每逢年节，走得远的人们如果回不来，应当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毕竟，莼菜鲈鱼，数张季鹰的江苏吴江地道；紫苏豆豉，在我邵东，又最下饭。

　　“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因为性子里的怯懦、苟且，我从来不是战士，未曾想过要到远方开疆拓土，谈不上最终战死沙场。我宁肯终老故乡。

　　家乡是真好。至少不用赶一两个小时的路程，光为聚个餐，打场麻将。我不必认识那么多并不知根知底、因而也无关紧要的人。我有自己相当稳定的朋友圈，多一个，或是少一个，就值得庆贺，感慨，唏嘘一番。

　　家乡是真好。至少不用愁着买房买车，排队，填许多的表，惦记着还按揭的日子，结果把生日给忘了。我在方圆十里以内求田问舍。关心节令，稻子何时抽穗，蒲公英到底要飞多远。老城根下的小河，水流何其缓慢，即便是慢，它也就这样，兴许流过了一千年。

　　家乡是真好。父母在，由得我在附近游荡，不着家。惦记了，回去是十分钟，饭是热的，架下有南瓜，架上有腌菜。至于自己的孩子，他读他的书，自有他的福气。心大，哪儿都是他的家；心不够大，他的卧室是留着的，足够大。

　　从未稍离家乡，家乡已非故乡。从这个意义上说，便是家乡，总在望乡。看得到的，许多已都非旧时模样。少时打架的山头，尽是坟头。秋风里，不再山形依旧枕寒流。村姑都已不似当年，带着和油纸伞有关的韵脚，从短诗里，款款走来。

　　谁还记挂着我母亲下厨亲手做的莴笋腊肉？承兄弟念重，那真的要怠慢了。在家陪客，那是待上宾之礼。久违的乡谊，快赶不上一张列车时间表了。这时代，我们终于没有太多时间，闲话家常。

　　醉话里每每感慨，此身何寄。我寄身在湖南邵东的一个蜗角里。如此便好，日子就过得慢，刚好是中年人脉搏那样子的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