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曲

　　生活在一所封闭式管理的校园，上班住宿只隔着一条甬道。甬道南北，土灰而方正的建筑；甬道上下，青灰而狭长的天地。如果要避风雨，可以选择另一条深灰的走廊，它连接着校内主要活动区域。

　　在可支配的上下班的十分钟，在可选择的A或B路线，你偏爱绕道五十米，只为那落叶缤纷的甬道，隐藏着一个卑微而难以言传的秘密，一份巨大而难于分享的欣喜。

　　道边是不乏绿色的。那些整饬划一的绿，是四季青的方阵，在被密密的栅栏隔离出的空间里，在花匠毫不留情的大手笔之后，所有的绿都一丝不苟，绝不旁逸斜出，绿得认真且苦辛。

　　那些红就隐藏在叶之中。是从杜英树浓密的树荫里坠下的红叶，是那些绿的方阵里超拔出来的高士——仿佛云端飘落的羽毛，诗歌里遗漏的顿号。芳林新叶催陈叶，几番风雨送春归，季节更替，岁月留痕。只留下这样的红唇，欲说还休。

　　即使红，也都深浅不一。风雷的颤栗，雨露的濯涤，霜雪的雕镂，光影的变幻，虫鸟的剥啄……万象有意，造化留痕。

　　那些声就隐藏在叶之中。“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晨曦暮霭，弦歌不辍。最热闹的要数晚读时分，黄昏落在树梢，众鸟喧腾，你从厚厚的资料夹中抬起头来，侧耳细听，又焉知不是一位长者在布道，而众徒探讨？无言是大美，闲话亦小趣。你拂落一身疲惫，微笑如拈花的迦叶。

　　那些光与影就隐藏在叶之中。有那么一些恰恰好的夜晚，你逃逸出教室，恰恰就遇到了逃逸出云层的月亮。它正藏在一群高楼的身后，只有朗朗的天色泄露了它的秘密。你急急向东走近，它越藏越深；你慢慢向西退后，它渐渐靠近。仿佛一只小兔，稍稍放松了戒备，终于从高楼后探出团团皎洁的头。但倏忽一闪，随即又隐入一团树影，再也唤它不出了。你窃喜而笑，席地而坐。待月出皎兮，叶落有声，也该向你道一句吧：原来你也在这里。

　　你想在那片落叶上追寻月光。就像在一本薄薄的诗集里去寻找一个女子隐于其间的生与死、忧与爱。她把自己隐如一叶，万人如海一身藏。就在去年的这个季节，风声送她，“死得其所。”在尘世间，她只是一个“没有青春的腰身，也没有显赫的名声，甚至温婉的性情”的女人，一个平凡的妻子和母亲。多病之躯早如渐黄的叶，“颜色越来越鲜艳，好像修饰生命最后光芒。”而在诗歌里，她是一个“天使”的母亲，一个“用生命中最优质的方式爱你”的爱人，一个“身怀绝技的女人”。告诉死神，我“慢慢地走过去，尽量用不痛的方式”；告诉孩子，“有勇气的人是有光芒的，像他画的有明亮灵魂的树叶”；告诉爱人，“我的爱，这首诗中的生命，永远不会爬进坟墓……”

　　有情的生命怎么会爬进坟墓，譬如这叶，委地融尘，影痕尚存，当月光唤它，你会看到一个个起舞的精灵，和光同尘，无处不在。

　　在宏大的背景里，你我形同一叶。你在这树，我在那树；在悠远的历史里，你我相濡一叶，你在根茎我在枝桠。恰如此时，走一段落叶缤纷的小径，读一段长留世间的诗歌，就像仰望一片叶子——那些平平仄仄的筋脉，那些渗入骨髓的汁液，那些明亮煦暖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