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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隆平的世界》篇目2:汉口时间

来源:红网综合 作者:陈启文 编辑:王嫣 2017-04-21 12:0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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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口,是袁隆平童年记忆中的一个重要坐标,一座鲜活而水灵的城池,给童年的袁隆平注入了生机勃勃、充满了活力的生命记忆。尽管他在汉口只度过了两年短暂的岁月,但此时正值一个懵懂童年逐渐觉醒的时间,在这里发生的几个细节,对他未来的一生都有意义。

  当年,平汉铁路以黄河为界,分北南两局管理,袁兴烈当时供职的南局总部就设在汉口。此时的二毛已年满七岁,该上小学了,而他就读的第一所学校,是汉口扶轮小学。民国时代,在全国铁路沿线的重镇都开办了扶轮小学或扶轮中学,相当于后来铁路职工子弟学校,这也是当时铁路教育的一大特色,此举既照顾了流动性很大的铁路员工子弟随时都可就近入学,又可从小培养他们对铁路的归属感,为日后造就大批后继人才。对于二毛,从无拘无束的童年迈进学生时代,也可说是他迈开了人生的第二个脚印,一个早已取好了的名字,从此正式注册,袁隆平。

  袁家迁居汉口时,中日战争已处于全面爆发的状态,中国还在一再忍让,但日本早已剑拔弩张。不过在战争爆发之前,从他们一家人大约摄于1935年至1936年间的一张合影看,一个铁路员工的家庭生活看上去还不错。这张照片以“青分豫楚,襟扼三江”的信阳商城鸡公山为背景,而近景则是被阳光照亮的一家人和一棵小树,穿着白衬衫的父母亲含笑站在三个儿子的背后,在他们胸前,是三个虎头虎脑的、一律剪着小平头的小男孩,从左到右依次为老四隆德、老大隆津和老二隆平。呃,还有一个老三隆赣呢?他从小就过继给伯父了。——袁隆平先生端详着这张看上去还十分清晰的老照片,勾起了一段已不那么清晰的回忆:“这是我们一家人到河南商城鸡公山休假避暑时的合影,……当时我的年龄大概就是五六岁的样子,我们三兄弟在美妙的山水间游玩,心里十分高兴。后来日本侵略者入侵中国,大好的河山遭受践踏蹂躏,百姓因此失去平安宁静的生活,激起了我无比的痛恨……”

  而在袁母看来,这座城池和她的故乡镇江十分相似。汉口是汉江汇入长江之口,既是平汉铁路的终点,也是粤汉铁路的起点,在终点和起点之间隔着一条在当时还难以逾越的大江,若连接起来,也就是如今的京广线。一座江汉交汇点上的城池,如同一座水做的城市,当长江从三峡、洞庭湖奔涌而下,在汉口遭遇了它最长的支流汉江,四周皆是密如繁星的水乡和一圈一圈蓝得发亮的湖泊。每天清晨,那些水乡姑娘就会荡着双桨,挽着花篮,到城里来叫卖那些鲜嫩的还带着露珠的花花草草,这些乡下妹子一个个鲜活而水灵,跟水妖似的。袁母自幼在江南水乡的花丛中长大,爱煞了这些鲜花,而插花又是民国时代女子学校的必修礼仪课。那时还很年轻的袁母,每次从码头上或拐弯抹角的小街上回家,手里不是捧着买来的鲜花,就是她信手采来的野花野草,然后插在花瓶里,摆在阳台上,阳光,鲜花,还有一个年轻母亲洋溢着阳光、绽放如鲜花的笑容,哪怕在袁隆平年深月久后的回忆中,依然活色生香。

  一家人能够活下来,在战争的巨大阴霾之下还能活得有滋有味,全靠袁父那根顶梁柱在苦苦支撑。二毛虽说顽皮,但很懂事,每次看见为养活一家人而几乎耗尽了精力的父亲,带着微笑,带着他挣来的吃的喝的回到家里,二毛都能从父亲的微笑里感觉到那骨子里的一股韧劲。这股韧劲似乎也是遗传在他血脉中的基因。一个不堪重负的父亲,想要以微笑的方式来化解自己的沉重,然而真正能让这个家庭充满欢声笑语的还是母亲。那位一天到晚系着围裙、戴着袖套操持家务的家庭主妇,不但讲得一口流利的、字正腔圆的英语,还时常忙里偷闲地捧起一本尼采的著作读得津津有味。在这样一位母亲身上,有不同于父亲的另一种坚韧,在她的笑靥里洋溢着一种举重若轻的乐观,还有一种源自天性与知性的豁达,像她那双清澈透明的眼睛一样豁亮。二毛从小就在母亲身上感觉到了一种深深的吸引,一种难以言说的美丽与魅力,还有她在不经意间营造的一种优雅别致的生活。这一切,都不知不觉融入了二毛的生命里。如果在生命密码中真有某种天意的存在,他能拥有这样一个母亲也许是天意吧。

  一个母亲培育孩子的方式,也如同培育一粒粒种子,润物细无声。袁隆平兄弟五个,后来出了四个大学生、一个中专生,首先应该感恩这样一位言传身教的母亲,一位循循善诱的启蒙老师。这里还有一个令人备感惊讶的细节,二毛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开始教他念尼采的书了。尼采,这个两岁半才学会说第一句话的哲学家,一半是天才,一半是疯子,他的超人哲学和权力意志论也许让一个孩童感到高深莫测,但他还说过不少通俗易懂的又很励志的名言,如他说过,“人类唯有生长在爱中,才得以创造出新的事物”,如他发问,“凡具有生命者,都不断的在超越自己。而人类,你们又做了什么?”这些话,对于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也许还似懂非懂,却又提到了他一生追求的关键词,爱,创造,超越。诚然,一个哲人的影响是间接的,最直接的还是母亲潜移默化的言传身教。

  袁隆平先生每次讲起母亲,仿佛又重返童年岁月,又在重新经历着一种全新的生命体验。此时,他一往情深的讲述,仿佛变成了画外音:“母亲是知书达理、贤惠慈爱的人。她是当时少有的知识女性,我从小就受到她良好的熏陶。我的英语是我母亲发蒙的,很小时我就跟着她念:This is a book. How are you……后来上学,我的英语从来不复习就是高分,我觉得很容易,因为我有基础。母亲对我的教育影响了我一辈子,尤其在做人方面,她教导我做一个有道德的人。她总说,你要博爱,要诚实。”

  在孩子们纯真无邪的童年,如何让他们去理喻那些难以理喻的世道人心,还有繁复莫测的人生?最常用的方式就是用那些妙趣横生的故事、童话和寓言,深入浅出地给孩子们以超越年龄界限的启迪。这也是袁母常用的方式。汉口的夏天如火炉般闷热,每天入夜,一家人吃过晚饭,孩子们做完功课,就搬个小板凳围着母亲,在院子里的一棵大树底下乘凉。一轮悬挂在树顶的明月和那银色的月光,注定会成为夜色的一部分,随着静谧的月光与幽静的树影,那燥热之感渐渐化作清凉。孩子们每晚的静夜功课,就是听母亲讲述那些古老的中国故事,还有遥远异国的安徒生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海的女儿,丑小鸭,野天鹅,拇指姑娘,皇帝的新装……这些充满了人生哲理的故事和童话,让孩子们提前看到了生活中无所不在的苦难,也看穿了那些权势者们或虚伪或愚蠢的把戏,不知不觉间,他们就在母亲的故事里懂得了人生的优雅与高贵。

  让二毛特别着迷的是一个关于狐狸的寓言,一只圆滚滚的狐狸想要钻过墙洞去吃院子里的葡萄,可那个墙洞太狭小了,左试右试怎么也钻不过去,可这胖狐狸还挺聪明的,它先在洞子外饿了七天,等到身体瘦下来了,嗖地一下就钻进了院子,一只贪婪又饥饿的狐狸,一下有了那么多好吃的葡萄,还能不狼吞虎咽,结果坏了,又把肚子吃撑了,那身体又变得圆滚滚的了,想钻出墙洞又钻不出来了。它只得躲藏在院子里又饿了七天,等到身体瘦下来了,才钻了出来。这只又聪明又愚蠢的狐狸,让孩子们笑成一团乐不可支,二毛更是笑得人仰马翻。等孩子们笑够了,母亲便笑着问他们:“你们说这只狐狸是聪明呢还是愚蠢呢?”几个小家伙抱着小脑瓜想,你说它蠢呢又怪聪明的,它遇到了过不去的困难很会想办法。你说它聪明呢又挺蠢的,它在院墙里里外外地折腾了一圈,那葡萄也吃着了,但一只狐狸从瘦到胖,从胖到瘦,依旧还是原来那只狐狸。母亲一边听着孩子们的回答,一边微笑着点头,但她却从不给他们一个标准答案,而是让他们往多方面去想,二毛就这样反反复复想过,一方面呢,这只狐狸想要达到的目的是什么?吃葡萄!它很聪明,想尽了办法,也达到了目的,吃到了葡萄;从另一方面想呢,这只狐狸又真是挺蠢的,其实不是蠢,而是它太贪心了,如果它不吃那么多葡萄,适可而止,就不会把自己吃撑了,也就用不着把自己饿瘦了再钻出来。所以啊,一个人不能没有目标,但也不能太贪心,否则就算你再聪明、再用心,在费尽了心机达到了目的后,到头来还是回到了原来的样子,什么也没有得到。

  二毛是个猴子屁股,哪怕是听母亲讲故事,在小板凳上也坐不住,听着听着就走神儿了,忽然一下就蹦跶起来,穿个小背心、小裤衩,一溜烟儿就跑得不见了踪影。天上流星,地上萤火,在暗影重重中闪烁着微光。那微弱的、闪烁不定的萤火,在一个孩子眼里,仿佛从天外飞来的神秘之光,在晚风中仿佛随着神秘的音乐摇曳荡漾,他开始追逐,捕捉,装在玻璃瓶里入迷地看着,它们在玻璃瓶子里不停地飞舞,每一只萤火虫依然释放出小小的光芒,但这微弱的光芒却不能释放它们。这让一个心中充满了慈悲的母亲看了心疼不忍,又给他讲起了萤火虫的故事。一个是东晋人车胤小时候的故事,这个穷人家的孩子白天帮大人干活,只有夜晚才能捧书苦读,可由于家里穷得没钱买蜡烛,他就捉了十几只萤火虫,装在一只白纱布缝制的口袋里,像灯笼一样挂在案头,每天借着萤光读书,后来这人有了大出息;还有一个是少年赵匡胤的故事,他从一个盗窟中解救出了一个叫京娘的少女,两人结为了兄妹,赵匡胤护送京娘回家,一路上扶着骑在马上的京娘,他则一直牵马步行,千里迢迢,他终于把京娘送到了家里。但京娘命太苦了,没过多久还是在战乱中死去了。后来,赵匡胤当上了大将军,在一次夜战中迷失了方向,只听身后传来一片敌军的追杀声,危急时刻,一只萤火虫忽然飞来,相传那是死去的京娘为了给赵匡胤报恩,特意化作萤火虫来给他引路。——这两个小故事,一个励志,一个感恩,至于那些装在玻璃瓶里的萤火虫怎么办,母亲却并不吱声,让二毛自己去琢磨。

  这样一个母亲,她讲的是一般的故事,却有着非同一般的讲法,这些故事天底下的人都在讲,但直到今天仍然是高度的趋同化,一个单一的标准答案早已预设好了,只等着孩子往里边钻,钻不进来还要拉进来,就像拉进一个早已预设的圈套,而袁母最可贵的就是从不给孩子一个标准答案,从不把繁复的人生和微妙莫测的人性变成一个简单的哲理,她给孩子留下了思考的余地,在多种可能性中他们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这让她讲述的故事总是充满了创造性和寓意无穷的延伸。

  而对一个在未来岁月将被誉为“当代神农”的杂交水稻之父,在汉口还有一段不能忘却的记忆,那也是他对炎帝神农氏的第一次记忆。距汉口不远有一个神农洞,相传是神农的诞生地,演绎出了许多属于农人和粮食的节日和风俗。每当春种秋收之际,农人们便从各个村子里纷至沓来,拜祭神农,春天捧来的是祈求五谷丰登的种子,秋天带来的则是他们刚打下来的新鲜稻谷。袁母不是农人,但深知稼穑之艰辛,1936年秋天的一个周末,她带着孩子们去拜谒神农洞。在扑鼻的稻香里,二毛觉得那个脚下摆满了稻子的神农依然活着,一双大脚仿佛还踩在稻田里。忽然,他那小脑袋里又冒出了一个问题,神农为什么这般受人尊敬呢?这也是一个母亲带孩子们来拜谒神农的目的。

  随着母亲娓娓道来的讲述,二毛眼里呈现出那远古岁月的一幕,在那荒芜而又蓬勃的旷野上,大地上的一切都在疯长,一个农人的身影在浑浑噩噩中慢慢浮现,越来越清晰。

  好地方啊——土地啊——!他一边深情而不知疲倦地呼唤,一边俯下身躯,用双手抠出荒草下的泥土。他捧着那黑油油的土地,仰望苍天,喊出了他的第一个心愿,上苍啊,给我种子!——在他的呼唤中,一只火红色的神鸟缓慢地飞过天空,嘴里衔了一株九穗的稻穗,穗上的谷粒一粒粒坠落在地上。他弯腰把种子捡拾起来,撒播在田间。

  上苍啊,给我灌溉!——在他的呼唤中,大地上涌现出九眼泉井,井中的水脉彼此相连,他从一眼井中汲水,其他的八眼井水也会一起波动。

  上苍啊,赐我阳光!在他的呼唤中,云开日出,太阳立刻便发出金黄的光芒,那浑浑噩噩的天地间一片灿烂,一个被阳光照亮了的农人充满了生命的威严,金黄的阳光,照耀着金黄的稻田,天地间渐渐弥漫出成熟的味道……

  袁母的讲述,可以追溯到一个出自《逸周书》的神话——“天雨粟”,说起来很神奇,其实也入情入理,当成熟的谷子被旷野之风一阵阵刮起,又纷纷洒落下来,这就是天雨粟啊!而那只衔来稻穗的神鸟,其实也和别的鸟儿一样,这些长了翅膀的生命,可以把种子传播到天地间的每一个地方,凡有土地的地方,一粒种子就能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而神农还有更神奇的地方,为了耕耘大地,他变成了牛头人身。二毛仿佛看见那个牛头人身的神农,把一个硕大的脑袋深深埋向大地,为了耕耘,他绷紧了脊梁,从嘴里喷吐出大口大口的热气,每一个毛孔里都热汗淋漓。其实这也是一幅远古人类的农耕图,拖着犁铧走在前头的是牛,而扶犁走在牛后的是人,若是不经意地看上去,人和牛恰好构成了一个重叠的影像,一个牛头人身的神农形象便逼真地出现了!

  神农不仅是五谷之神,也是医药之祖。在那原始洪荒的岁月,荒芜连天,百草莫辨。在神农到来之前人们还分辨不清什么东西可以吃,什么东西不能吃。神农是上古传说中第一个遍尝百草的人,“尝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令民知所辟就,当此之时,一日而遇七十毒”。他还发明了一条赭红色的神鞭,“以赭鞭鞭百草,尽知其平毒寒温之性,臭味所主,以播百谷”, 一说这条神鞭把五谷百草都赶到了大地一边,然后神农挨个挨个地尝,选出了人们可以吃的五谷杂粮;一说那百草一经鞭打,哪些草药是有毒无毒、是甘是苦、或寒或热,那药性便一下显露了出来。他是神,一生下来就是个透明肚子,从外面就能看见他的心,他的五脏六腑,如果他不幸尝到了有毒的草药,一看就知道中毒在哪一部分,并能及时找到解药;但他又是人,为了给人类找到安全的食物和救命的良药,他尝到一种致命的断肠草,肠子断了,无药可救,他死了,死于中毒……

  一个神话讲到这里,一个孩子透明的眼睛也睁得大大的,仿佛看见了一个断肠人透明的肚子,透明的胸腔与肺腑,眼里渐渐涌出了晶亮的泪水。二毛没想到,一个为了老百姓而生、又为老百姓而死的神农,竟然经历了这么多的艰辛和痛苦,最终的命运又是这么悲惨,那一刻他突然想要跪下。

  一个懵懂少年,在一个古老的神话中隐隐获得了某种神示,而在他的记忆中,还有一个确立了他心智方向的细节,这也是来自袁隆平先生晚年的一段回忆:“那是在汉口扶轮小学读一年级的时候,老师带我们去郊游,参观一个资本家的园艺场。那个园艺场办得很好,到那里一看,花好多,各式各样的,非常美,在地下像毯子一样,红红的桃子满满地挂在树上,葡萄一串一串水灵灵的……当时,美国的黑白电影《摩登时代》也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影片是卓别林演的。其中有一个镜头,窗子外边就是水果什么的,伸手摘来就吃;要喝牛奶,奶牛走过来,挤一杯就喝,十分美好。两者的印象叠加起来,心中就特别向往那种田园之美、农艺之乐。从那时起,我就想长大以后一定要学农……”

  如果说炎帝神农氏的故事以古老农耕文明的方式给袁隆平带来了某种神示,这个如同天堂般美妙的园艺场,则是现代农业文明给袁隆平带来的憧憬,但要说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从此就确立了他未来一生的方向,从此就与一粒种子结下了宿命般的不解之缘,最终创造了那个改变中国乃至世界的稻作神话,此时还是一个为时过早的预言,只能说是一颗宿命的种子绽出的一点儿小小的萌芽吧。

  就在袁隆平“心中就特别向往那种田园之美、农艺之乐”时,日寇掀起的战火一直在疯狂延烧,1937年底,随着长江下游的上海、南京相继失陷,大部分军政机关迁往华中第一重镇武汉,而素有“九省通衢”之称的武汉,扼平汉与粤汉两条铁路的衔接点,更是东西南北水陆交通的枢纽,势必成为日军沿长江长驱直入的又一个核心战略目标。

  袁隆平对战争的记忆始于1938年,元旦刚过,正在教室里上课的二毛就听见了飞机的轰鸣声和爆炸声。那是l月4日,日机对武汉发起了首轮空袭,一座江城狼烟四起,飞机带着恐怖的尖啸与令人胆寒的光芒向人间俯冲……在接下来的日子,日机的轰炸越来越频繁,制造的灾难也越来越惨烈。据时人记载,“但见死伤平民断头析(折)颈,血肉横飞;被毁房屋,皆一片瓦砾,情形甚为惨酷……”日寇的轰炸目标不只是针对中国的军事设施,他们把炸弹、燃烧弹掷向了一座座校园,华中大学的三座教学楼化为了废墟,课桌上、黑板上血迹斑斑,那些翻开的书本上是飞溅的碎骨和骨髓,一支支炸断的钢笔上还挂着血丝。此时的汉口,已变成了一座战争的炼狱。而在此前,一个孩子还有着天堂般的憧憬,此后的二毛和一家人则是在炼狱中度过的。在天堂与炼狱之间,一个孩子提前感受到生与死的两个极端。但二毛也看到了战争的另一面,那是中国人表现出的那种非同寻常的顽强和处变不惊的镇定,哪怕民房与店铺被炸成了一片火海,别的店铺依然在开门营业,大中小学也照常上课,袁隆平也一直没有中断学业。那些日军重点轰炸的工业基地、交通枢纽,哪怕在短时间内陷入瘫痪,很快就会被工人们冒着生命危险抢修恢复,重新运转起来。

  在二毛的记忆中,那段时间父亲总是早出晚归,每次回家都像刚从战场上归来,脸如焦炭,一双深陷的眼睛里干涩发红,仿佛还燃烧着刚烈的火焰。父亲很少给家人讲他那些危险的经历,袁隆平后来才知道,父亲每天都在铁路上为抗战运送军火和战略物资而奔忙,而铁路是日寇轰炸的重点,时时刻刻都冒着生命危险。一个铁路员工薪水不高,但他倾其所能,与福裕钢铁厂厂长陈子善两人筹资,打造了五百把特制的大刀,捐献给西北军抗日名将孙连仲麾下(第二集团军)的大刀队。在武汉会战爆发之前的台儿庄血战中,孙连仲将军率部据守南关一隅,面对日军在空军和炮兵掩护下发起的一轮轮猛攻,孙连仲一直率处于劣势的兵力坚守在河边阵地上,就是在此战中,他说出了一个军人充满了血性的誓言,也是名言,他命令其手下将领:“士兵打完了,你自己填上去。你填过了,我就来填进去。有谁敢过河者,杀无赦!”西北军装备简陋,武器低劣,但在短兵相接的近战时,其大刀发挥了极大的杀伤力,他们独创的“无极刀”刀法专往鬼子的脖子上砍,令日军闻风丧胆,日军不得不给每个士兵装备了一个铁围脖,但厚重的铁围脖大大削弱了鬼子的战斗灵活性,其伤亡更加惨重,而孙连仲部最终以必死之决心、惨重之代价将日军击退。

  袁兴烈捐献的大刀,也让他和一位爱国名将有了一段交集的机缘,他因此而得到了孙连仲的器重,在逃离汉口,抵达重庆后,被委任为第二集团军驻渝办事处上校秘书。

  历史的巨轮之下,个体生命是卑微的,个人的命运是渺小的。当武汉会战进入七八月份,日机轰炸的频率、规模及酷烈程度都达到顶点,蜂拥而至的难民也越来越多。此时,一座华中重镇已到了沦陷前的最后时刻,政府开始提前疏散转移难民,袁兴烈又带着一家人在难民潮的裹挟下踏上了逃亡之旅。那年,袁兴烈三十三岁,在平汉铁路这条南北中轴线上已供职十余年,而这次逃难,也让这位铁路人从此偏离了他的人生中轴线,而那年正是袁母三十六岁的本命年,她已身怀六甲,只能挺着大肚子逃难了。

  一个生命即将降生,一家人却奔波在生死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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