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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隆平的世界》篇目10:终身大事

来源:红网综合 作者:陈启文 编辑:李子璇 2017-05-01 13:3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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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隆平在苦苦地寻找一粒种子时,也一直在寻找自己人生的另一半。

  他在雪峰山的那个山谷里一待就是十来年,这么多年他一直过着出门一把锁、进门一盏灯的孤寂生活,但他并非那种形影相吊、远离人群的孤独的单身汉,而是一个“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快乐单身汉,颇有“贤哉回也”之风。有人忧他是苦中作乐,但除了那饥饿的岁月,他也不觉得有多苦。做一个快乐的单身汉,他也觉得挺好的,住的是单人房,吃的是大食堂,只要那大食堂里顿顿都有饭吃,他还真是一副不急不愁的样子。他是一个天性快乐的人,也很善于找乐,除了弹琴唱歌、游泳打球,他还养成了不少爱好或习惯,如抽烟,下象棋,打扑克,打输了就钻桌子,这些基本上就是在安江农校那十多年的单身汉生活里养成的。

  说来也是怪了,一个天性浪漫的人,除了大学时代对一个女生没有表白过的“心仪”,在婚恋上却成了一个久拖不决的老大难。天性浪漫是一种天生的魅力,可生活散漫、不修边幅却不讨女孩喜欢。在他一茬一茬的学生留下的印象中,年轻的袁老师一年上头留着一个硬扎扎的板寸头,长得又黑又瘦,看上去哪里像个知识分子啊?到了冬天,更不像样了,他换上了新棉袄,却图方便,时常一撩袖子擦黑板,袖口磨破了,连棉絮都出来了。他的经济条件在当时算好的,添置的新衣也不算少,还时常送衣服给学生,可他每次洗衣服,只拣脏的领口和袖口洗洗,还笑称这是他发明的“新式洗衣法”,在同事尤其是那些单身汉中推广。那些单身汉也各有各的发明。久而久之,这个大学时代还挺洋气的“大Bass(大贝司)”,在安江农校却得了一个很土气的绰号——油榨鬼,那样子还真像油榨过的。他呢,随便你叫什么,一点也不生气,还冲你咧嘴一乐,又绽出了那“刚果布式的笑容”。

  眼看就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和他年岁差不多的老师,早已结婚成家了,孩子都能一口一声叫爹了,他教过的学生也一茬茬毕业了,又一个个结婚生子了,而袁隆平一年又一年地吃着别人的喜糖,却不知自己何时才能给别人发喜糖。他不急,同事们倒急了,一个个都急于给他牵线搭桥,结果又闹出不少笑话。一次,有个还未找对象的男老师发现有个姑娘挺适合他,便带着他去相亲。袁隆平还是像平时一样,穿着平时那身衣服,而那位介绍人却换了一身行头,还特意露出了白衬衫的领子,皮鞋擦得亮晃晃的。结果,一见面,那姑娘就相中了这个介绍人,反倒把袁隆平这个主角给晾在了一边。袁隆平挺知趣,赶紧找了个借口退出来了。没过多久,那两位就喜结连理了,袁隆平还乐呵呵地给他们送上了一份贺礼。

  接下来,他又被同事们拉着去见了不少姑娘,大多是,第一次见面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但袁隆平依然是一副不急不愁的神情,反倒过来安慰那些失望的同事:“莫急,慢慢来,缘分未到呢,等待机遇吧。”介绍人替他分析失败的原因,分析来分析去,也没有别的原因,他们也知道袁隆平很优秀,但关键是要让人家一眼就能看出你的优秀。他们都劝袁隆平下回相亲时,一定要穿得体面一点,打扮得干净整齐一点,可他从小就散漫惯了,随便惯了,实在不想改变自己,还是本色一点好吧。打心眼里,他也看不上那些只看外表的姑娘,那不是他心仪的女性。其实,除了天性散漫,他找不到对象还有一个很多同事都知道的原因,那时恋爱是要讲出身、讲成分的,袁隆平的家庭出身原本是不错的,但换了一个环境全变了,他父亲解放前是一位满腔热血的爱国志士,作为民国时代的政府官员,在解放战争中,他没有追随国民党而去,最终选择留在大陆,却因“历史问题”被打入另册,又加之身体欠佳,一直没有安排工作。他母亲在教会学校里受过良好教育,知书达礼,相夫教子,在解放后进了重庆一家塑料制品厂当会计,成为了一名劳动妇女,也算是工人阶级了。然而,当一种曾经还算优越的家境变成了历史的原罪,也让袁隆平一直笼罩在历史原罪的阴影里,知识分子当时在婚恋上没有什么优势可言,反而时常遭受歧视。

  在袁隆平二十七八岁时,也曾有过一段延续了三年之久的爱情,甚至更长。那是1956年,离安江农校不远的黔阳一中要开一门农业技术课,由于当时普通中学没有农业课教师,袁隆平被安排到黔阳一中代课,这也是他教学生涯的一段插曲,也给他平添了一段人生与爱情的插曲,他和一个女教师相爱了,这也是袁隆平大学毕业后对一个姑娘第一次真正动心。

  那个女教师是教化学的,袁隆平和她在一个教研组里。第一次见到她,袁隆平就被她善解人意的笑容打动了。这位女教师也不爱打扮,穿着随意,可很随意的衣衫、裙子穿在她身上,却把她衬托得风姿绰约,明艳照人。那是袁隆平很欣赏的一种美,美在自然,不像别的女孩,漂亮得很不真实。就在袁隆平暗自欣赏这个女教师时,她也暗自欣赏着袁隆平,袁隆平那刚果布式的笑容,在别的女孩眼里不是什么优点,却让她情有独钟,感觉特别有魅力。那黑而瘦削的脸颊,在她看来,很有点刚劲的味道。这相互的欣赏在各自的心底暗藏了一段时间,就被同事看出来了,然后就在同事们嘻嘻哈哈的打趣中把他们的心思给挑明了。那时恋爱很少直接表白,但只要两人心里都明白,一切仿佛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他们能够走到一起,还有一个原因,在那个特别强调“家庭出身”的特殊年代,两人“家庭出身”都不好,这让他俩反而少了一些“出身不好”的压力,都有一种同病相怜、如同解脱般的轻松感。

  应该说,那还是袁隆平有生以来第一次恋爱,是袁隆平的初恋。因为爱,袁隆平的生活变得格外充实而甜蜜,他浪漫的天性也被激发出来,尽管两人每天几乎朝夕相处,即便袁隆平回到了安江农校,黔阳一中和安江农校也相距不远,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袁隆平每周都要给她写两封情书。然而,一个转折发生了,一场波及社会各阶层的“反右运动”席卷而来,一向不关心政治的袁隆平,突然被政治关心起来,很快就有人贴出了袁隆平“走白专道路”的大字报,他差点就被划为“中右”。那些大字报袁隆平看得见,那巨大的压力他也能感受到,但他最终侥幸逃过一劫,没有戴上“右派”帽子。但有消息灵通人士将袁隆平差点就划为“中右”的内幕告诉了黔阳一中的一位领导,那位领导挺关心袁隆平的恋人,语重心长地提醒她说:“你要好好考虑一下啊,像你这样出身不好的人,再和袁隆平结婚,要当心自己成为‘双料货’啊!”

  这好心的提醒,让袁隆平的恋人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心里一下凉透了。这不能怨她,袁隆平也从未怨过她,直到晚年,他对她还是充满了同情和体谅,“那时候政治压力大,在那个年代,有很多美好的爱情都成了政治的牺牲品”。不过当时,他也不知道自己差点就被划为“中右”的内幕,还是一如既往地去找她,她却一直躲着他。一场热恋,转眼就变成了一场让他越来越痛苦的苦恋,而他又不知道个中原委,看她把自己关在屋里,他生怕她想不开,出什么事,只能在门外急切地呼唤她,可回答他的,只有伤心的哭泣声,那声音很小,就像花瓣零落的声音,但他听得见。

  没过多久,袁隆平的恋人就迫于家庭的压力,找了一个出身比较好的男朋友,无论哪方面的条件都比袁隆平优越,还在省城长沙的一所大学里当助教。对于一个山区女教师,这也是一次非常难得的改变命运的机会,只要和这个男朋友结婚,她就有机会从湘西雪峰山调到省城了。她找到袁隆平,先告诉了他实情,也算是三年恋情的一个交待吧。那眼神里含着泪花,又含着一种决绝,她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袁隆平,声音慢慢低了下来,“我们……算了吧……”

  算了,三年的热恋啊,一句话就算了?袁隆平心里有多痛苦,只有寸心知,那真是一寸一寸的揪心啊。看得出,她心里也很苦,很揪心,她那眼神在揪心的痛苦中越陷越深,一双原本清澈如水的眼睛已恍若一泓看不见底的深潭。就是这眼神,让他一瞬间理解了她的选择,也许爱就是一种最深的理解。那就分手吧,他咬咬牙答应了,甚至还对她微笑了一下。

  笑比哭好。他是一个豁达而乐观的人,一个以微笑面对痛苦的人,但失恋还是很折磨人的,尤其是在女友结婚的前一夜,眼看自己的心上人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那个坎,绝非一般人能够迈过去的。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把小提琴拉得如泣如诉,几个同事都暗暗替他捏了一把汗,生怕他想不开,便拉他去看电影,“她明天就结婚了,你今天去看电影吧,算了,别把自己气傻了!”这倒是一种解脱的方式,他没怎么犹豫就去了。可就在那晚,又有节外生枝的情节发生。他刚出门,女友就来找他了,而且一连来找了他三回。袁隆平看得很准,她心里也很苦,很揪心,一直在后悔,在结婚的前夜,她就是想来告诉袁隆平,她不想结婚了,还是想跟袁隆平在一起。而此时,袁隆平正满心惆怅地看着一场与自己无关的电影,却错失了一次很有可能失而复得的爱情。多少年后,回想起那个阴差阳错的夜晚,袁隆平先生还有些怅然若失:“她后来说,那天晚上如果看到了我,历史就要改写。”

  接下来还有一波三折。就在领了结婚证后,她丈夫忽然又来找袁隆平,要袁隆平到那里去跟他妻子见面。这是咋回事呢,我都不知道怎么称呼那个女教师了,她是袁隆平原来的恋人,女友,而她成了别人的新娘,还与袁隆平有什么关系呢?这让袁隆平有些生气了,“你们都结婚了,何必还要跟我示威呢?”袁隆平不肯去,他的态度很坚决,但她丈夫的态度也很坚决,接连来找了袁隆平三次,非叫他去不可。袁隆平感到有些蹊跷了,那就去一下吧。到了那,她一下扑在他怀里抱头痛哭,一边流泪,一边倾诉,说自己好后悔、好后悔,要袁隆平等她,一定要等她。这次见面,女友一直在哭,整个哭成了一个泪人儿,袁隆平也泪眼模糊,分不清是自己的泪水,还是女教师的眼泪。他答应了,等她,一定等她。

  后来,她接到了调令,要调到长沙去了,临行那天,袁隆平赶来送她,她又哭了。袁隆平还能说什么呢,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只身远去,然后真诚地祝福她一路保重,全家幸福!挥别之际,他看似一脸平静,可当车子开动的那一刻,他的心在一瞬间被掏空了,赶紧转过身来,那夺眶而出的眼泪,像水一样流了下来。但这一别,并非就此别过,袁隆平那一份人间少有的痴恋还在延续。女教师每两三天就会写一封信给他,信纸上泪痕斑斑,连那娟秀的笔迹也被洇染成一片。她说她那个老公对她很好,但她只想跟他在一起,“我真的好后悔、好后悔,我每天晚上做梦都在梦到你……”。这样的信,袁隆平看一次感动一次,湘西雪峰山离长沙实在太远,想见一面不容易,他也只能写信安慰她,每封信他都信守着自己对爱的承诺:“我等你!”就这样,袁隆平一直等了女教师三年,一直等到女教师的第一个孩子降生,这一场无果的等待才终于结束了。

  这是袁隆平一往情深的初恋,也是对他伤害至深的苦恋,他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一直信守着爱的承诺,哪怕最终等来的是那样一个结果,他一辈子也无怨无悔,而一直在后悔的还是他那初恋女友。据袁隆平先生回忆,两人最近一次见面是在2003年,虽说都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但爱是不能忘记的,老太太见了阔别多年的袁隆平,还在喃喃地对他说:“我真的好后悔、好后悔,一失足成千古恨哪,今生我要带着遗憾的爱情入土了……”袁隆平也有些伤感,一直到现在,他对她依然充满了宽容的同情和体谅,“实际上她对我的感情是真实的,只是迫于当时社会现状的无奈,那个年代又害怕舆论的压力,她才一直下不了决心,她丈夫也对她很好……”。

  又不能不说,人生与命运中,或许真有某种生命密码存在,他这执着的等待,也许是在等待一个真正属于他的爱人出现。假如他与初恋女友走到一起,就没有与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那个贤内助了。

  那个必将成为他贤内助的女子,是他的学生,邓则,比他小八九岁,1959年从安江农校毕业后分配在黔阳县两路口农技站,从事农业技术推广工作。说是师生恋,但两人在学校里还没那意思。在袁隆平的印象中,邓则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女生,唱歌,跳舞,打球,游泳,还特别爱笑,仿佛看见了什么都忍不住地想笑。这样一个女生,自然不乏追求者,但邓则和袁隆平一样,她也出身在一个“历史反革命”的家庭,这让她背负的历史原罪的十字架比袁隆平更为沉重,在婚姻上也成了一个大难题。就在这师生俩沿着各自的那根平行线运行时,一些有心人发现了他们有交叉的可能,不说别的,他们的爱好和兴趣太对胃口了。

  第一个有心人是邓则的同学谢万安,当然也是袁隆平的学生。在一次同学聚会时,他有意无意地谈起了袁老师,又仿佛不经意地问邓则对袁老师的印象如何。邓则一向心直口快, “袁老师啊,挺不错啊,课讲得好,还爱打球、爱搞些文艺活动的,又会拉小提琴,人品更是没的说。他还带我们下沅江游过泳哩!”谢万安一听,感觉有戏,那口气一下变得认真了,“袁老师到现在还没有成亲,我看你俩倒是挺般配的!”

  这家伙也太直爽了吧,邓则毕竟还是个姑娘家,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谢万安突然袭击,让邓则有些猝不及防,她没有表态,却也没有拒绝。几天后,又一个叫王业甫的同学来了,这家伙也是一根直肠子,一见面就直奔主题:“邓则啊,我看你和袁老师真是天生一对啊,你俩结合,哈哈,我保管你们幸福无比!”

  这些家伙,一个接一个来给袁隆平当说客,是不是早就有什么预谋啊?却也不然,袁隆平一开始还真没那心思,全是关心他俩的人在有意撮合。那天,王业甫跟邓则打过招呼后,又兴冲冲地奔向袁隆平这边,一口一声袁老师的,要他去两路口农技站走走,“袁老师啊,去看看你的学生吧!”

  一个老师,去看看自己的学生在毕业后表现怎么样,过得好不好,也是人之常情,袁隆平半推半就地去了两河口。这样一来二去的,加之一层意思早被那些牵线搭桥的人提前挑明了,这师生俩彼此原本就互有好感,很快便有了那层意思。袁隆平也渐渐打破了曾为人师的那层尴尬,还写了一首小诗来表达自己的情怀:“茫茫苍穹,漫漫岁月,求索的路上,多想牵上一只暖心的酥手;穿越凄风苦雨,觅尽南北东西,蓦然回首,斯人却在咫尺中。”这首小诗,也成了他们未来牵手一生的预言。后来说起这事,袁隆平笑言,他俩在感情上是“情投意合”,在家庭出身上是“门当户对”,谁都不挑谁。那时谈恋爱,也就是一同去看看电影,打打球,游游泳。不过,天性浪漫的袁隆平还能给那个单调的时代增添一些少有的浪漫,那把小提琴又派上了用场,每到周末,袁隆平就会带着她,带着小提琴,去沅江边那洒满阳光的沙滩,一个拉琴,一个唱歌,或男女声二重唱,她那倾听或凝视的神态,能让他连续回味好几天,甚至一生。

  世间还有什么比爱情更美好和浪漫的事情呢,但又有人看不惯了,开始嚼舌根了:“你瞧,真是物以类聚啊!”还有一些好心人,劝他们要“注意影响”。一看那眼神,就充满了某种不寻常的阴暗的神秘感。有什么不寻常的?神秘的?他们不就是家庭出身不好吗,不就是师生恋吗?一向宽容平和的袁隆平,此时也忍不住倔强地抬起头,挽起邓则的手说:“什么影响!我们大男大女,谈情说爱,正正当当,以后还要继续扩大影响呢!”一句话说完,邓则又忍不住笑了,袁隆平也哈哈哈地大笑起来,他就是要让那些人听见,他在笑呢!

  转眼到了1964年正月初五,黔阳地区举行职工业余篮球赛,邓则是黔阳县女子篮球队的队员,而赛场正好选在安江农校的球场。这是一个好机会啊,那些热心的同事们纷纷提议,干脆趁热打铁,给袁隆平和邓则把喜事办了。一直关心袁隆平终身大事的曹老师,还找了个空隙,把邓则请到袁隆平的宿舍喝茶休息。恋爱几个月来,邓则还是第一次走进袁隆平的单身宿舍。这又有点像突然袭击,搞得袁隆平有些狼狈和措手不及。邓则此时也不知道办喜事这码事,她以为只是进来歇息一下。刚打过球,她想找一个脸盆洗洗手。进门一看,一间木板房,一个凌乱而狭小的空间,天哪,这房里都乱成什么样了,一张单人床上挂着一顶半高半矮的学生蚊帐,帐子顶上布满了一层黑乎乎的灰尘,墙角边还东一只西一只地丢了几双臭袜子,桌上,椅子上,还有墙角里,乱七八糟堆满了各种中文英文的书刊。邓则随手翻了翻,全都是专业书籍和外文资料,这些在别人眼里极其枯燥乏味的书刊他竟然百读不厌,那些书页都翻得卷了边儿了,不知看过多少遍了。她手脚很快,几下就把屋子干净利落地收拾好了。这一切是那样自然,仿佛她已是这屋子里的主人。袁隆平搓着手站在一旁,看着这样一个勤快能干的未婚妻,又是感激,又是惭愧。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脸盆,拿起来一看还有几个透亮的漏眼。看着邓则那吃惊地张大了的嘴巴,连舌尖都吐出来了,袁隆平红着脸,低着头,尴尬地把脸盆歪在一边,才接了一点水给邓则洗手。那点儿水,连手也没有打湿。邓则忍不住又要笑了,却没笑出声,只紧紧抿着一张似笑非笑的小嘴。

  如果换了一个姑娘,很可能像受惊了的兔子一样吓得逃走了,但这一幕不但没有破坏袁隆平在她心中的形象,反而让她更平添了几分敬意。就是在这样简陋、艰苦的环境下,袁隆平还一直在钻研他的专业,一直没有放弃自己的追求,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怀着某种她暂时还不太了解的志向,她能够感觉到,这个人一直顽固地执着于一个念头,她喜欢他的顽固,或顽强。这显然不符合那个时代的姑娘们追求的眼光,但邓则还真是有不同一般姑娘的独到眼光,她能够在袁隆平那不修边幅的外表之下,看见一个内心丰富的袁隆平。还是那句话,爱是一种深刻的理解,也是一种很深的修养。她后来说出了自己当时最真实的想法,就是因为看见了袁隆平生活的真实状况,才让她深深感到,袁老师身边得有个人照顾了。

  邓则第一次走进袁隆平宿舍里的表现,也让袁隆平对她产生了更深层次的好感。邓则重返赛场后,那些热心的老师又一个劲儿地催着袁隆平把喜事办了。为了让比赛和喜事两不误,曹老师还专门去找裁判调整比赛场次,而大赛组委会还真是临时调整比赛场次,这也是充满了人情味的一件事,给袁隆平和邓则留下了一段温暖的记忆。

  同事们一个劲地催着袁隆平趁热打铁,袁隆平还真是铁了心了,趁着比赛中场休息时,他把邓则从赛场上拉了下来,拖着她去打结婚证。

  邓则急了,比赛还没完呢。袁隆平说,打结婚证比打比赛更重要!他的口气十分坚决,甚至有点霸蛮。也许是已经错过了一次,这一次再也不能错失了。

  邓则有个堂兄也在赛场上,眼看袁隆平就要把邓则拖走,也急了:“你们怎么搞的,比赛都不比了?”

  袁隆平说:“反正明天再比吧,今天这个结婚证更重要!”那一刻他坚决得连自己也不敢相信。说来还有一个小小的隐情,那时结婚很简单,就是发点喜糖,但买糖果是要凭指标的,必须拿了结婚证才能给你买。

  袁隆平和邓则办喜事的日子是正月初十,雪峰山那触及蓝天的冰雪,闪烁着明亮而圣洁的光泽,漫山的树木宛如冰雕玉树一般。那天正巧是星期六,这其实是一个特意选择的周末,袁隆平和邓则的人缘都很好,来参加婚礼的老师和同学欢聚一堂,特别热闹。这年,袁隆平三十四岁,邓则二十六岁,这在当时都是大男大女了,他们终于可以给同事们发喜糖了。但袁隆平犯了一个实在不该犯的错误,一直到结婚时,他还没给自己的新娘买一件礼物,别说钻戒,连新娘穿的衣服也没买。他也悄悄地问过邓则:“给你买件新衣服好不好?”邓则连连摇头说:“不要,不要。”袁隆平这人也特老实了,换句话说也特笨了,他还当真就依了她,结果到了结婚时,连根纱也没给她买。这让那些热心的同事再也看不过眼了:“你可真是世界上最笨的新郎官啊,哪有新娘子说不要,你就不去买衣服的!”

  这些同事不知道,袁隆平不但没有给新娘买衣服,还半开玩笑地问过新娘这样一句蠢话:“将来,如果我对你不好,不爱你了怎么办?”你说这不是找骂吗?可邓则没有骂他,只用一个很低的声音给了他一个很坚决的回答:“那我也不会离婚!”

  那是一个简朴而又热闹的婚礼,从头到尾都是同事们帮他们布置的。那喜糖,是曹老师拿出五块钱买的,还有一个叫周琼的体育女教师,把一双刚买回来的平绒布鞋送来了,那鞋子上还绣着红蝴蝶,穿在新娘脚上挺合适。新郎官袁隆平只穿了一身平常的衣服,而新娘邓则就穿着那套打比赛球衣,一身火红的球衣,映着新娘那张红扑扑的脸,她那绽开的笑靥已被红扑扑的幸福所充满,这为一个朴素的婚礼平添了一股红红火火的喜气和生气。

  不过,袁隆平还真是一个别出心裁的新郎,新婚燕尔,他竟邀请新娘一起去沅江里畅游一番。那还是穿棉袄、烤炉火的正月,一天晚上,袁隆平记不得是参加一个什么会,一直开到深夜十一点多了才散会,一回来,他就非拉着邓则去游泳不可。他那倔劲儿一上来,没有谁能够抵挡,连一阵一阵扑来的寒风也抵挡不住。此时的沅江天寒地冻,黑灯瞎火,但他心细,还特意带上了一把小剪刀,一旦卷进了渔网,就可以剪开脱身。那晚他们游得畅快无比,又有谁敢比这一对在寒江里遨游的新婚夫妻,越是逼人的严寒,越是能刺激血液循环,那沸腾的热血和燃烧的激情,随着那奔腾的沅江水一起倾泻,两个滚烫的生命,连呼吸的气息都是滚烫的。

  一桩久拖不决的终身大事,就以这样的方式解决了,这对师生恋,从介绍到结婚还不到一个月,后来有人说他们是“闪婚”,袁隆平则笑称是“速战速决”。从一次长达数年的无果的苦恋,到这次“速战速决”的婚恋,再到一生一世的追随与相守,这和科学探索之路也有某种相似之处,多少人苦苦追寻一生,或苦恋一生,最终也难得修成“执子之手,白头偕老”的正果,但只要抓住了机缘,也可突飞猛进。回首袁隆平一生只能用单纯来形容的婚恋经历,从大学时代对心仪的女孩不敢表白的失之交臂,到为等已婚的初恋情人回心转意而痴情地苦等三年,最终他终于寻找到了自己人生的另一半,越往深处琢磨,越是觉得还真要用生命密码才能解释。

  袁隆平能够找到这样一位终身相伴的贤内助,不只是他本人的幸福,也是杂交水稻的幸运。从性情上看,他们一个自由散漫,一个井井有条,一个粗枝大叶,一个体贴入微,婚后,他那乱糟糟的宿舍被妻子收拾得干净整洁了,吃饭穿衣有妻子悉心照料了,而以妻子的专业知识,也可以给他当当助手。在他们相伴走过的漫长人生中,袁隆平在家里从不干扫地、擦桌子、洗碗这些家务活,他也很少待在家里,就是在家里他也干不好,所有的家务活,抚养三个接踵而至的儿子,几乎全是妻子一手操劳。在妻子的身上,他时常看到母亲的影子。他若得闲,偶尔也会做几个拿手菜,那都是最简单的菜,如番茄炒蛋、炸花生米,在几个孩子眼里,这就是他们难得品尝到的父亲的味道。也正因有了一个贤内助,当他向世界难题发起艰难的冲刺时,便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了,从此风里雨里,一心扑在了稻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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