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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庭之时光》篇目1:蛇纹罍

来源:红网综合 作者: 编辑:王嫣 2017-06-06 10:1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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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睡在湖南博物馆的宿舍里,黑暗中,卧室的门忽然开了,窗帘也飘了起来,我知道是风,但我还是在想,这门原本是关好了的。于是,我身上的什么东西被唤醒,我竟被自己的臆想吓得无法入睡。

  博物馆及附近的烈士公园、砚瓦池、德雅村这一带,原来都是丘岗,是楚汉古墓葬密集的地方。在《长沙发掘报告》中,我看到过密密麻麻的陪葬木偶人;一片木牍上绘着鸟喙的巫师,旁边画着符咒;一幅帛画上绘着一位贵妇,两袖向前,长裙洒地。隔着水塘,陈列馆屋脊上的脊兽,正拖着长长的黑尾巴,顺着屋檐爬下来,还回头看我。此刻,那个年轻的军官利豨也躺在幽暗里,随葬的帛书中有《周易》、黄老、阴阳五行、占星等,多是鬼神世界和神仙方术的书,看来,他也是一个被巨大恐惧所笼罩的人。

  我躺着,门外的小风幻化出各种蹑手蹑脚的声音,身体被什么东西压得喘不过气来,后来,我听到东风路上夜行的汽车,车轮压过窨井盖,发出清脆的嘭嘭声,将我从恐惧中解救出来,我感到堵塞的血脉霎时向全身漫开。

  天亮后,我出大门买早点,寒流来了,风吹着《马王堆汉墓陈列》的巨大布幔,街道上白茫茫的,汽车、自行车在风中穿梭,公路旁走着身佩刀剑的晨练者、四叉拐杖的老年人。从树梢间看昨晚张牙舞爪的脊兽,此时已失去了灵通,变成了僵死的小土偶。

  我在想,在长沙生活了这么多年,为什么阳光下的店铺、川流不息的马路,从来没有在梦中出现过。进入梦魇的,总是那些鬼怪,还有我故乡的老房子、童年伙伴、棺材、家里的蛇、外婆篮子里用草纸包成四角的祭品,而且从根本上影响着我的睡眠,我忽然觉得,在这个光天化日之下,一直躲藏着另一个巨大的隐性世界,它与我更有关联,我只是偶而将魔盖打开,窥视到它,它倒是我值得凝视的生命之根。

  2

  我大学毕业后,分配到这个博物馆,有很长一段时间,领导安排我在涂家冲、伍家岭废旧物资收购站拣选、回收文物。一次,我在废品堆里找到一件商代的蛇纹罍,去锈后,颜色呈孔雀蓝,莹澈如玉,上腹部布满夔龙、云雷纹,下腹部是卷曲的盘蛇,蛇腹饰半环状鳞片,蛇头微翘,嘴对着跳跃的青蛙,只是尾部已经残缺,出土地点更是毫无线索。

  有一年,洞庭湖与楚江交汇处的狮子岩,因架高压线炸岩石,当地文物保护员陈克俭拾得一大块青铜残片,辗转送到博物馆。当我看到残片上的蛇尾图案,自然联想到先前征集的青铜罍。通过比对,果然是同一件器物上的,但原器已经修复并入库,残片就暂时放在我的办公桌上,准备进行描摹、记录。那段时间,我正患神经衰弱症,一天晚上,我上办公室,在暗中看到盘蛇在桌子上蠕动,鳞甲泛着幽光,我猛然被这景象惊吓。原来是风吹树叶,光斑在桌上扫来扫去,正好照到残片上的图案。此后,我常常梦见盘蛇,夹杂着童年时代恐怖的记忆,像一个古老的梦魇,反反复复。

  据陈克俭介绍,狮子岩上曾经出土过不少青铜器,解放前,一个长沙的古董商人就在当地搜集到一件青铜罍。他还说,“狮子岩上满沟满沟都是陶片”,这让我神往不已。在冥冥中,总有一种力量牵引着我,让我走向那里。多年以后,当第一次站在狮子岩上,我惊奇地发现,四周是连绵崔巍的峰峦,盆地中心是白鹤古城遗址,几个时代的文化层互相叠压着;西面是凤形山,山坡上分布着大量的楚汉墓葬。此时正值夕阳西下,开阔的楚江从山谷中迎面而来,凤形山一带起起伏伏的山岗、重重叠叠的封土堆都在逆光中,历史的风云铺天盖地而来,让我猝不及防,失落的文明一幕幕从我脑际掠过。在这个瞬间,一种宿世的情缘涌上我的心头,我触摸到了这件青铜罍的今生前世,这一灵光,也照亮了我以后几十年的考古生涯。

  3

  有一年,我参加一个国际学术讨论会,一位研究洞庭湖文化的日本学者,作了“白鹤古城地形环境”的报告,大屏幕上放映着一幅航拍地图:白鹤古城在地形上微微隆起,如一条盘蛇;旷野中的水渠、古桥、石板路、古树;黑压压的陈家屋场匍匐在盆地的边缘;梦溪从山谷流出,注入楚江;楚江彼侧是埋藏蛇纹罍的狮子岩,还有凤形山隈的疏林、坟地上发白的墓碑……乍见这个盆地的全景,我内心一阵悸动,当时,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清晰的地图。

  报告者介绍着,白鹤古城是屈家岭时期的古城,东周时期一度成为楚城,城址有城墙、环壕、公共建筑、祭坛……翻译的语调没有起伏,久之,便成了一片嗡嗡嗡的背景音,而我早已心不在焉,我的思绪越过重山,飞向了陈家屋场,那个夹杂着炊味、干草味、猪圈馊味的村庄。我的目光紧紧盯着这幅地图,打捞着我熟悉的记忆:那一户是我住过的楼房;那个是马戏团鼓声咚咚的坪场;这是谁家的稻田,谁与谁为争水发生过械斗;在那条发白的土路上,有一天夜里,我和素春走在那里,她说,真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她的眼神、步态都从记忆中凸现出来,并汇成一股感情的洪流。此时,我的内心激荡起强烈的文学情绪,一个精彩的世界向我洞开。我想拽住这块土地上飘过的吉光片羽,书写一阕青春的挽歌,一个永恒不老的爱情故事,在这部作品中,我要让根系扎入大地的深处,从深厚的文化层和各种生活碎片中,复原出一个丰满的村落图景,凝积起民族生存的丰富密码,它既是关于这块土地的世代冗梦,又是我个人幽长缠绵的青春梦境。

  我开始翻阅历年积累的笔记本,希望借助它,回溯青年时代的生活场景,但我发现,笔记中的生活片断,现实生活中的短暂爱情,既零乱又不深刻,构不成一部小说的完整框架。但是,当我以这些分散的原始素材,构思成具有因果关系的虚构故事时,又歪曲了真实生活的肌理,有违我根深蒂固的审美趣味,这让我陷入深深的两难之境。歌德说:“艺术要通过一种完整体向世界说话,这种完整体是心智的果实。”我一次次看到未完成作品的容姿,她美若天仙,只是通向她的道路过于漫长,使激情的河流一次次在中途干涸,后来,就连这些笔记本也在一次辗转过程中遗失了。不知不觉间,我退了休,并步入老境,但曾经的这个愿望总是让我魂牵梦萦,难以释怀。“那追溯本源的方法,多么不易探求!大约达不到半途,可怜虫就一命归幽。”(歌德《浮士德》)

  这些年,行业内风行国家遗址公园建设,白鹤古城作为洞庭湖古代文明的重要遗址,也列在其中。作为遗址博物馆的设计顾问,我也来到现场,指导布展。一次,工作人员将一箱箱文物从库房中搬出来,在一个木箱中,竟然发现了一包我的笔记本,还有一堆尚未冲洗的胶卷。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以为它们遗失了,没想到在此失而复得。但情随事迁,这并没有激起我的多大喜悦,反而陡增了许多感慨。

  笔记本中的日记,大多与田野发掘记录混在一起,时间有早有晚;一些支离破碎的札记片断,用文稿纸订在一起,原是作为小说素材准备的。订书针已经锈了,用圆珠笔写的字迹,也已经浸漫,但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在这些零散的文字中,却保存了一个真切的世界,急雨中的田野,黑暗中的街巷,每一处风景,每一句对话,都是我生命的再现,当我读着这些平实的文字,我感到一扇扇门被悄悄开启,过去的风景、荒唐的人事,梦一样的泛起,青春岁月就像风吹雾过一般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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