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洞庭之时光》篇目2:深山夜槌

来源:红网综合 作者: 编辑:王嫣 2017-06-07 09:25:31
时刻新闻
—分享—

  1

  我沿着长长的石板路走向陈家屋场,雨后的水稻田绿得发暗,一队放学回家的学生,站在田边撒尿,长长的尿柱背景在崔巍的群山间。稻田中耸立着一座凉亭,称培元亭,两个男孩在亭子里赌香烟纸,一个小女孩背着书包,神色狐疑地看着我,死死抓着男孩的衣角。我蹲下来,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问:“你们三人,谁成绩最好?”小女孩说:“他们两个不做作业。”男孩显得极为不安,腼腆地低下头,继续手头的活计,还压低嗓子争吵着。

  我对那个大的说:“你是不是守国,还认得我吗?”

  男孩依旧低着头,咕哝了一句:“你是褚叔叔。”

  我问:“你爹呢?”

  男孩把手指向大路尽头的青嶂之下。

  暮色四合,村庄黑瓦间的炊烟被压得很低,如氤氲散向阡陌之间,风中有隐隐的人语声,糅合着一股暖烘烘的炊味,有人向山林中的牛喊话,四周有回音。在一栋高大的老屋前,陈克俭披着衣,正远远地望着我,近了,一脸欢喜,叫出了我的名字。他老了许多,眼皮有点水肿,湖区的人多是这样,他的衣服洗得很干净。

  我说了来意,接到孱陵文管所的电话,说铁路动土,破坏了古墓,这次专程为此而来。克俭饶有兴致地听着,一边用铁夹子拔着稀疏的胡须,脸上掩不住的凄凉。

  陈克俭是个乡村教师,自从七十年代参加考古发掘后,成了当地的文物保护员,每年有60元的津贴。他自费订阅了《考古》杂志,几乎每篇必看,还跑西安看兵马俑,在博物馆记了五六本笔记,如痴如醉。

  克俭问:“你怎么一个人来,大队人马呢?”

  “在后面。”

  “你夜里歇不歇?”

  “歇。”

  “就歇家里吧。”

  “嗯。”

  克俭家是一栋三开间的旧木房,门脸发白,两侧的对联也褪了色。堂屋里放了一些日常用具,木柜、木椅、量斗、油灯等;一个旧的龙骨车,挂满了蜘蛛网;昼鼠如猫,在梁上穿梭。

  克俭的妻子在水塘为我洗了个茶杯,又抱了一蔸菜,到塘边去洗。屋后种了橘树、毛竹,椿树上长满椿芽,菜园有莴笋、芹菜、大蒜之属,黄昏中显得格外沁绿。

  克俭家的茅房连着猪圈,茅厕的踏板,竟然是战国墓里的彩绘石磬。屋场上、墙根下、猪圈旁,到处都是汉代墓砖。一块墓碑横跨在阴沟上,字迹快踩没了,上刻“己酉科选拔贡”字样,见我低头辨认,克俭低语:“这是我们陈家的太太。”

  古物太多的原因,一切都弥漫在往古的氤氲中。

  不久,克俭的父亲荷锄戴笠而归,在水塘里洗了锄头,洗了脚,又把草篓放在猪圈旁,猪圈里养了几头猪,收拾得干干净净。老人脸上带着油光,看起来六十出头,一问,已过七十了。他说村里多寿星,有个104岁的老人,上个月才去世,农村的人,劳动就是锻炼。他一顿能吃一斤米、一斤苞谷酒。这时,亭子里的三个孩子,也鬼头鬼脑地回来了,屋檐下,男孩在喂尚未长翅的鸟,有一只已经饿死了。我耐心与他们说话,都不好意思开口,当我打听狗的名字,都纷纷开口,“黑虎”“黑豹”“灰灰”,这些狗们听到名字,疑惑地过来摆尾,在我身前身后窜着,我蹲下来摸它们的脖子,转眼间也成了朋友。两个小女孩,一个叫秋红,一个叫南南,南南在地上爬,瘦骨嶙峋,好像有病,吐了一地的奶,一条狗飞快地舔得一干二净。

  这时,克俭的弟弟二毛来,伸出双手冲向我,并不是握手,而是拿一根烟塞过来。

  我看着看二毛的脸,说:“你胖了。”

  “不,是浮肿。”他往小腿上一按,一个圆窝久久褪不下去。

  “你的病还没有好啊?”

  “唔。”

  “没出去打工?”

  “去过,但拿不到钱。”

  二毛将女儿南南从地上抱起,坐在门槛上吸烟。

  厨灶间的饭菜已发出香味,克俭招呼我吃饭,初看满满一桌,细看,腊肉两碗,豆腐两碗,白菜三碗,少油,味道不对头。席间,老人一次次提醒我:“酒不要钱,饭也不要钱,就是腊肉要补一点。酒和饭怎么能要钱呢?来来来,再搞它一杯。”二毛恭敬地劝菜不止:“吃菜吃菜,乡下人的菜弄不好。”

  就寝时,阁板上有鼠群疾奔,声势如潮,有一鼠沿床档而下,在枕边停驻,停睛看看我,又钻到床下。

  克俭说:“家里条件不好,就凑合住吧!”

  我说:“没事。”

  夜间气温骤降,熄灯后听到风声,挡风纸被风吹得啪啪作响。堂屋内一台十二吋的黑白电视,正传出一段很好的音乐,心中什么东西被唤醒,将我的思绪拉得很远。睡前读几页艾芜《南行记》,并不打动人,倒是想到作者的晚年,这一段生活和漂泊渐渐变成他生命中的一个梦境、一种安慰,这倒让人怜爱不止。所谓老年,哪怕活到八十,九十,其实也是很短暂的一段时光,梦,看来并不在于年龄,倒像是一类人的生活方式。此时,月色入户,窗外的一段土墙发亮,月亮像一盏油灯,照在深山中。想想自己这些年来,居无定所,不知睡过多少陌生的床,只要有顿好饭,有干净的床被,就是家园。我就像走巷穿户的手艺人一样,经历着自己的生活形态。在我看来,所谓动荡的生活即是人生,其意义就在于动荡中,在城市呆久了,斤斤于烦琐俗事,心浮气躁;在乡间,常有尘世之外的感觉,仿佛有另一个我,超然于杂事之外,飘荡在寂寞的野地、青石板的渡口和青藤盘绕的农舍之间。我就像一个时空的旅行者,从一个世界向着另一个世界穿行。

  夜极静,听到第一遍鸡叫,我起来小解,经过堂屋,妇女、小孩都睡在椅子上、地铺上。昨夜,我随口问过克俭,有没有单独房间,于是,他把整个房间的两个床都让了出来。

  门外,到处是蛙声,灰朦朦的树林、小路,两三条狗不作声,夜空中有灰云在飞。近来辛苦,没有一种安定感,加上饥饿无常,又引起了胃痛,到早晨稍平。清晨,听到妇女尖利的声音划破晨雾。村口有大树,生着苔藓,下有一眼井泉,水极清冽。

  2

  克俭陪着我去看铁路路基,一片绿色植被上到处是裸露的红土,遍地都是翻出来的棺板、白骨、裸露的墓穴、带几何花纹的墓砖,远远看去,在长约两公里的路基上,共挖了数十堆,真是触目惊心。

  路基内有主的坟都迁走了,无主的荒冢也被冒领,村民从坟中拣几根骨头,装在塑料袋中,到铁路部门领迁坟费,这已成了当地村民的一项副业,实在找不到荒坟,有人甚至开始伪造假坟。我走在路基上,到处都是叮叮的锄头声,场面一片狼藉。

  恰逢一座古墓被挖开,棺木已腐,尸体如生人睡着,一群村民拿小木棒翻来翻去找金子,一手掩着鼻子,边拨边辨认,这是肋骨,这是脚板。

  我说:“不要挖了,现在正在‘严打’。”

  一个小青年说:“那我正好想去吃顿饱饭。”

  克俭上前夺一个老汉的锄头:“跟你们说不要挖,还挖。”

  老汉说:“我要吃饭。”

  “你到派出所说去。”

  “我这么老了还挨枪子?”

  老汉的话很硬,手倒是停了。

  一个小分头的男子尾随着,一脸狐疑地看着我:“你们有单位的,怎么会走路来,你是不是收东西的?”见我掏笔记本做记录,他一个箭步上前,贪婪地看着,看到本子上有“考古”字样,才相信我的话。

  人群中有一个人,黑灰沾在他的汗脸上、手臂上,见了我,瞳孔张了一下,显然是认出我来了,他目光逡巡,惶恐不安,恨不得夺路而走。我喊了他:“陈广东!”他尴尬地说:“褚老师,你还在搞这事啊。”又解释说:“这是煤灰,不是五花土,是现代坟。”陈广东过去在考古队做过民工。

  晚上,村民们以为收古董的来了,纷纷围过来,将各自挖到的东西排在地上,让我收购。七八件古瓷器,其中一件还有题诗:“春游芳草地,夏赏绿荷池,秋饮黄花酒,冬吟白雪诗。”这是当地羊舞岭窑的产品,还有两个青花瓷碗、一个茶壶嘴、几枚铜钱、几颗棺钉。我问村民,知不知道这些不能挖,是犯法的。村民说,不晓得。我便问,收古董的给多少价钱?村民介绍,完整的瓷器从几十块到几块不等,村里一共挖了几百个。一个老汉如数家珍,说他挖到一个小杯杯,好乖,是古时候小姐看电视时放零食的,卖了 50元。一个老妪佝偻着背,手心捏着一把磨制石斧,20元,要不要?

  晚饭时,屋子里酒气飘香,酒里泡了枸杞子、罗汉果。这时,陈广东风风火火地进来了,说:“你们考古有没有仪器,帮我探探祖坟,有没有金坛坛银罐罐,我挖出来卖给你们。”狗跑上来,被广东一脚踢开,大骂狗如何没用,不会咬人。克俭的母亲在一旁抱不平,说那个搞计划生育的,不是被它咬了一口吗?二毛给陈广东倒酒,陈广东一把抓过酒瓶子,说自己倒自由些,喝了几杯后,就敞开衣襟,露出肚皮来。陈广东说:“褚老师,我有几样东西,你看看,值不值钱。”

  我说:“可以。”

  他拿出几件金饰,上面还带着丝织物,明显是从尸体上扯下来的。他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完好的玉镯,汉代的,上等级的文物,我暗暗吃惊,显然,这些都是盗墓得来的。

  “准备送给女友,看看值多少钱?”陈广东注视着我的眼睛。

  “唔,不错。”我努力平静地说,“这不是祖坟里的东西,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从古墓里挖来的?”

  “是的。”“哪里的墓?”

  “凤形山”,他说:“那里有好东西,花纹好漂亮。”他还用手比划成拱形,我心里有轻微的震动。陈广东诚恳地说:“路基上的古墓基本上挖完了,没有什么东西,凤形山上面,有一批大墓,肯定有名堂。”“能不能带我去看看。”“可以。”我和陈广东带上手电、换上雨靴出发了。村子里有零落的灯光,发白的村道伸向村外的夜雾中。巷子里的狗发现了我们,突然吠起来,二三条、四五条,一齐吠。陈广东做过偷狗的勾当,听到狗的叫声,就知道狗的重量,这个七八斤,那个十余斤,声音低沉的,二十来斤。水塘中泛着点点白光,时有鱼儿吐水泡的声音,田沟的流水咚咚作响。走到村边,一个捕鸟人戴着煤矿灯,手执一竿网罩,在过膝的草丛中搜索,一脸茫然。

  陈广东问:“找什么?”捕鸟人自言自语:“黄昏时,一只野鸡明明就在这里,怎么找不到呢?……你们去哪里?”“去凤形山。”“去干什么?”“看东西。”远看山峦,只有一重,进山以后,才发现有多重,月光下,形态各异的轮廊线重重叠叠、崔崔巍巍,山坡连绵的皴皱像飞鸟张开的翅膀,难怪这些山被称为“凤形山”。进入山谷,我即刻感到一阵凉风侵骨,越往山中风越凉。

  陈广东过去做过保安,因为个子矮,抓不到人。开过私车,也没赚到钱。后来在考古队当民工,习得寻找古墓的技术,从此开始盗墓,陈克俭家里有一本《孱陵县志》,他将里面的“文物章”读得烂熟,说起某时某地挖过什么,某家某人藏有什么,如数家珍。

  陈广东说,陈家屋场附近多古物,过去农户修屋、挖水塘、挖河道、烧窑取土,到处都能挖得到。村里家家藏有古剑、铜镜之类,铜镜被称为风铜,放在墓里具有避风雨雷电,使尸体不腐的意义,比金子还贵重。年初,推土机推开铁路路基的地表土,每遇下雨,一些地段的地面就下陷,露出墓坑,村民开始争相盗掘,有人挖到了金银玉器,好东西捡完了,才通知县文管所,把烂陶器拿走。那里的墓葬大部分都被盗掘,参加过考古的村民,都成了盗墓的主力军,工地上常见的短把挖锄,就是专门盗墓用的工具。有外村人进来挖,村里人把他们打成残疾,有一次,公安局严打,全村人都躲了起来,村里有七八人服了刑。

  陈广东说:“现在是文物贩子组织盗挖,与村里人一起搞,先用探铲在封土包上打一个孔,灌上炸药,很快就能把封土炸开。我们现在过去,说不定还能碰上。老板平时都住在宾馆里,吃喝嫖赌,什么快活都享受过了,下面有一帮弟兄,只要满足烟酒女人,他们什么都会干。被公安局抓了,老板就给公安局长打电话:你女儿多大呢,能不能搞啦。第二天,那边就放人了。说出来有点丑,去年除夕,我们四个人趁着村里放鞭炮,将一座大墓炸开,里面尸体还穿着衣服,臭得很,火烧了还臭。因为分配不匀,有一个人报了警,我也因此坐了班房,十几个人关在一间,牢头要我脱了裤,在生殖器上挂小袋子取乐,这不是人过的日子,每一分钟都想出来。”

  四下俱静,山中只有我们的说话声。

  忽听有人夜槌,嘭嘭,嘭嘭,捶得整个山谷都有回应。

  我熄了手电,细听:“这是什么声音?”

  陈广东说:“他们在盗墓。”

  我们寻声而行,穿过蔓草杂树,十余个高大的坟堆隐隐排列着,封土上黑漆漆的松柏,如同旌旗大纛,我的内心掠过战栗,直觉告诉我,这是一处高规格的战国两汉墓地。四山如瓮,由于手电光的作用,山景总是恍恍惚惚的,没有一种切实感。

  空气中飘来香烟味,草丛中好像有人探了一下头,不久听到人的脚步声,一个人跑过来,在我面前急停,摁亮打火机,照一下我的脸,又转身跑了。

  封土堆上,已经挖开了一个很深的盗洞,我沿着盗洞而下,闻到香柟木异香扑鼻,棺椁还没有朽坏,一堆木屑,是盗墓者刚刚砍下的,我用手电从棺椁一角照进去,里面赫然叠放着残破的青铜器,还有散乱的人骨,几册简牍的文字隐现,一堆白色的玉蝎,我伸手触之,淤泥中渗出血。这些都是盗墓者来不及带走的东西,我担心哄抢,对二毛说,有蛇有蛇,他猫着腰爬了上来,我抬头看到他慌张的屁股。墓室阴而湿,很不干净,当我沿着墓道侧身而出,感到左臂麻木,剥去衣服,一只虫子从袖子里飞了出来,手臂上有一连串的疱疹,我立即掏出随身携带的驱风油,涂在上面,渐渐感到药力在起作用。

  天已经墨黑,只有白鹤镇方向,还有一抺亮光。山坡上是一团团黑色的茶树,星光在茶树丛中闪烁,溪水像是在笑,我手上伤口的毒还在,立即用溪水洗了。我在溪边坐下来,定定神,山风是从上方的山谷吹来的,听起来如同群鬼的哀号。山脚尽头是灰白色的水稻田,手电一灭,四周山峰漆黑得让人发怵。我在计划,首先,请陈克俭带上民工守护,封住盗洞,不让人拥入、哄抢,我立即向有关部门报告。

阅读下一篇

返回红网首页 返回阅读频道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