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洞庭之时光》篇目10:吹落桃花满洞庭

来源:红网综合 作者: 编辑:李子璇 2017-06-15 10:59:00
时刻新闻
—分享—

  1

  2001年 12月 21日,考古学大师俞伟超先生已经病入膏肓,一步步逼近他生命的大限。那一晚,先生住在北京昌平小汤山医院,他写道:“当《论集》(注:指俞先生的《先秦两汉考古学论集》)出版,和我在山东兖州考古领队班上所讲《关于考古地层学问题》和《关于考古类型学问题》印成讲义,广为流传后,内心突然觉得研究目标应该再前进一步。但前景何在,却感到渺茫,不免常有恍惚之感,甚至苦闷,怎么会有写作新文章的激情呢?我不敢说后来把这种问题想清楚了,但慢慢终于懂得,寻找人类的本质,追索人类社会的本质,或者说了解人类的本性,其实就是许多人文学科(当然包括考古学)追求的最终目标。” 在俞先生另一篇文章中说,把古今文化联成一体,而寻找内在联系的思想,无疑已触及考古学最根本的价值,而这正是考古学生命之树的根系。俞先生显然已经清楚学科与自己工作的局限,内心有许多东西没有释怀,但他没有合适的下手处,更是因为,他的生命已渐渐逼近大限。

  一个写作者写什么,如何写,不是自己可以任意选择的。一个人成长的滋养,他的禀赋与他的感受方式,决定了他的视野与风格。我是一个考古工作者,我的生涯就是我体验人生、认知世界的方式。考古学有一种从泥土里渗出来的坚实性,它所呈现的,是未经皴染、涂抹的事物本身。考古遗存有许多传递信息的方式,在通常的学术语汇之外,还有一种让我瞬间涌起的东西,与我内心隐秘处息息相关,这就是我作为一个写作者的丹田。我想让考古学化作单纯、真挚的形式,与心灵相触,我以这种方式,接住地脉,并直抵文化的核心。换句话说,我是从自己涌起的心性中寻找考古学。我相信每一件文物,每一处遗迹,都有性命之精微流转其间,我从中寻找那种不可动摇的坚固性,那种可以镇住尘世浮华的力量。当我一旦拥有了这种力量,我的精神就不会轻易被别的东西所转,这也是职业给予我的最大馈赠。

  一切学问都是关于生命的学问,死亡不属于生命的范畴。文物不是生命,只是生命的残骸。就职业而言,我只是古代文明的“仓库管理员”,并不意味着掌握了它的内涵,更不能说是精髓。在这部作品中,我表达的不是陈尸,不是古董,而是鲜活的生命,我以自己的感知为起点,搜集点点滴滴生命的感觉,寻找今生前世的秘密、世世代代生活的钥匙,撇去五光十色的浮象而直抵生活的核心。

  写小说,为一般体面的考古学家所不为,在端方之士眼中,发表这类有失体面的文字,无异于低俗堕落。我为何不用一种高尚的表达方式?这是因为,文学所表达的,乃是生命的本体,是生命的真实存在,不光关乎灵魂,也关乎人的欲望、本能。在我的眼里,所谓历史长河,其实是指世代相传的血液,它们一直在我们身上涌动,与我们的身心须臾不离。古老的遗存不过几千年、几万年,而人的身体、欲望、本能,连同思想、伦理、精神的格式,都是几百万年漫长过程中模铸好的,我们接近历史的途径很多,祖先不光在地层中、坟墓里、书册上,还在我们的体内。因此,我更愿意从自己的心性中,获得鲜活的生命之源。我本是书斋中勤勉的学者,一生可能被种种论文、课题缠身,将出土文物当作论文的材料,研究诸如蔽眼、充耳、鼻塞之类的专业问题,或者写些仿古作品,捡拾别人的牙慧营生。但是,我又是一个漂泊异乡的文学爱好者,让我反复回味的,不光是大开大阖的历史风云,还有我平凡生活中的琐碎细节,几段平平常常的风流情事,一个眼神,一个触摸的感觉,粉红色的灯光和平常的水稻田,开着荷花的池塘和江山中风雨阴晦的种种意象,它们是可以沟通古今的。有时,我不知深浅地想,大师止步的地方,不正是我这部作品的出发点吗?

  2

  我蛰伏在凤形山中的木房里,修改这部《洞庭之时光》。

  阴雨连绵,我看到自己一脸病容,晚上睡得很不踏实,我梦见我的身体变成了一株巨大的古树,就是那棵“田心树”,树冠遮盖着数亩土地,躯干上的空洞,曾为古人的穴居之所。我不知道自己生活了多少年,我是世界上最苍老的人。我的身体是一副枯骨,裹在杂草和泥沙中,头发是虬枝曲结的树杈,我的眉毛与头发同长,密密匝匝的藤萝缠绕着树枝,像无数大蛇小蛇。我的前额被白雪覆盖,头顶还有积雪,左脸上方的天空,是极细碎的深碧,有缕缕阳光穿过,右脸上方的天空正下着隔田雨,风雨凄晦,我的脖子上长着青苔和菌类,我的血管是暴露百米以外的树根,我的脚板是数十亩开裂的农田。我的耳边是沙沙作响的湖风;我的身边蠕动着各种各样蛇的花纹,或在草丛中缓缓流动,或纠缠在树枝上;一只黄猫在草丛中窜过,眼睛在暗处一闪;两只锦鸡拖着长长的尾巴,在稻田间小心翼翼地张望;石板路上撑伞的行人,色彩鲜艳。透过婆娑的树枝,我还看到七里湖上空的亮光;陈家屋场黑压压的屋檐匍匐在盆地的边缘,像一只巨大的蜥蜴;楚江彼侧的狮子岩,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古老,像一个苍老的人,阅尽了数万年人类的沧桑,仍然活着;一条条狭窄的土路,从凤形山墓地延伸出去,就像一只只从坟墓中伸出来的枯臂,紧紧地将现在抓住。

  我就这样躺着,做着冗长的梦,环绕在我四面的青山,在这个季节呈现出浅黛色,它们总是这样静静地与我相伴,并随着我生活中的悲喜而呈现出不同的面容,我想有一天,我的生命停止了,这些山岭也会呈现出它的垂暮之境。连绵的山冈上,布满了不同时期的古墓葬,从上古的土坑墓直到历史时期不断废弃的木棺墓,几乎卧满了这方山坳,有时,它们幻化成一具具卧尸横陈。我知道,这里的每一洼积水都流淌着祖先的黄泉,就连在空气中,也飘着盘桓不散的腐尸味……我的双手和目光,就像我的职业,不断往下发掘,或者透过层层叠叠的文化堆积,与过往的人们交流,借着它,我经历着考古生涯中的人生际遇,变幻无常的生活之水,和滋养我生命的爱。我不断咀嚼着这些文化层——历史尘埃的真实内容,在不经意间,也把糟粕一齐牵扯出来,就像死人疯长的头发、指甲,这并不是我有意为之,是职业使然,我陈列它们,不是为了弘扬,而是完成对于它们的埋葬,以拯救自己的生命。

  3

  我躺卧在陈家屋场返回长沙的汽车上,天空有云块涌动,掩映着漠漠的群山,窗外的树梢不断地向后掠过,我闭上眼睛,听车轮在路面上碾动,我就知道,我的身体正穿行在这方熟悉的山川间,我记得这里每一个山坳或土台子的名字。陈家屋场:陈氏家族的聚居地,历代先祖堆挑而成。田心树:稻田中一株苍老的古树,树龄数百年。梦溪:溪水中流着枸杞子,村人饮之逾百岁,溪边有梦花,有梦失记者,捻之即晤。白鹤古城:民间相传,楚平王曾在此放鹤。凤形山:山形如凤鸟展翅,为陈家老坟场。狮子岩:临江兀立,崖壁有丹墨,行船以为祖考,祭之不敢慢。七里湖:洞庭湖的内湖,龙潜其中,风雨将至,隐隐有黑雾上冲,须臾风竟起,风吹飞石,遇树树断,遇屋屋毁,俗称“黑龙洗澡”。黑沟垭:山垭下一沟,多树木,光线暗淡。野鸡坪:此处多野鸡。女儿牵:曾有一女牵其父经过此地。猪贩子坟:一个猪贩子死后葬的地方。割头坪:从前出过妃子,朱元璋大军追杀谋反的黄姓后裔,到此只见满山云雾,不见山顶,遇老者挑一担草鞋经过,士兵想买,老者说,不卖,是给自己备的,山路还长着呢。大军便开始回撤,其时恰有一妇人生产,秽气触怒了山神,山雾顿散,坪上村烟,尽收眼前,大军返回,杀得个鸡犬不留。

  移山:山本在水北,一夕风雨,旦而移水南,故名。鬼葬山:在县西三十里,穹窿冠群岫,四时云雾环拥,遥望不见其巅,山腹有鬼葬之窟。在这些地名上,凝积着一段段历史的记忆,拄着拐杖的老者在指指点点中,还都能说得出来,但它们正随着推土机在不断消失。青年时代,乡村考古对我来说,没有太多的意义,除了农人的婚丧嫁娶,间或谁谁被鞭炮炸死了,谁谁被拐走的,谁谁喝农药死了,说几天,又平静了,谁也不会把这些看得太重。我像一个过客,匆匆来去,从未全身心皈依过哪一块土地,但随着时光的推移,在不断的重复中,逐渐产生出一种年久日深的感受。在此过程中,我写下了一段段平淡的文字,松松散散,就好象生活的格局:一个头绪尚未结束,新的头绪又紧接着开始,若干年后,又与某个事件相连,生活就是这样一个渐次展开的过程,而我,一直置身在这个过程之中,现在,它终于接近了尾声。

  天色浑浊,一切都在灰蒙中,现在,我的身体、心绪都有很大的改变,曾经百感交集的东西,而今已经平静,生命力就是这样枯萎的,涉世久了,方知“灰”字,这才是生活的原色。也许,真正适合我的,正是那种杂色的、浑浊的生活本身。

  现在,孱陵县城也通了高速公路,透过山丘之间的豁口,可以看到贴在坡地上的农家小楼,公路的隔离带是一排剪去树冠的松柏,像一列整齐划一的士兵,我像是一株从隔离带中逃逸出来的树,在荒山野村中自由地生长。

  夜色中,又经过你的城市,从高速公路上看下去,燃放的烟花,就像街边的一株株桃树,桃花纷纷吹落。一处娱乐场所的灯光亮了,霓虹闪烁,射入我的眼睛,我的心头掠过淡淡的、对于红尘的渴望,在这个年龄,已经变成一种非常健康的生理感受。又想到了你的身体,一股温馨的暖流从脚心一直流淌到全身。我真切地感到,自己就像一株树,开花、成长、成熟、枯萎,几十年中,有欣慰,有遗憾,也有羞愧,我要对一些人说“谢谢”,对一些人说“对不起”。没想到当初不经意的片断,竟成了我生命过程的全部。我感到,我身上淤积起层层污秽的堆积,就像泥土一样,最后也会融入这片大地的地层中。

阅读下一篇

返回红网首页 返回阅读频道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