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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祝勇:“我写的不是传记,是心灵史”

来源:华西都市报 作者:张杰 编辑:李子璇 实习生:王进文 2017-08-03 11:1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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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十年寻踪心灵史 故宫觅得苏东坡

《故宫的隐秘角落》

《盛世的疼痛》

《在故宫寻找苏东坡》。

人物档案 祝勇 故宫博物院影视研究所所长、北京作家协会理事。已出版作品五百余万字,主要作品有:《旧宫殿》《故宫的风花雪月》《故宫的隐秘角落》等。2017年,《祝勇作品系列》十二卷本由东方出版社出版。曾获朱自清散文奖、孙犁散文奖、在场主义散文奖等。主要纪录片作品(总撰稿)有:《岩中花树》、《辛亥》、《苏东坡》等。

苏东坡

  千古文人一东坡。他柔情又豪放,苦涩也坦荡。顺境与逆境,儒家与道家,出世与入世,他都经历。庙堂之高,江湖之远,他都体验。是一个典型的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活标本。每一个中国文人,差不多都会在不同的境遇里,在不同的时间里,与苏东坡相遇。表达挚爱之思,境界之深,莫过于“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都被化用为现代流行歌词,毫无违和感;“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里的生命力,穿越千年依然生动可感;“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是月圆之夜永恒的诗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表达出中国文人归隐理想的终极表达;“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里的历史况味,至今让人感喟不尽。

  一个现代人,用文字表述苏东坡这样的大文人,难矣!而且,爱东坡,写东坡,说东坡的人太多,写出新意,写得特别,在精神上无限接近苏东坡,更难!

  以散文著称中国当代文坛的作家祝勇,迎难而上,啃下了这个硬骨头。2017年7月,祝勇出版了他的新书《在故宫寻找苏东坡》,引发读书界关注。同时,由祝勇担任总撰稿的大型人文历史纪录片《苏东坡》也于7月17日起,在CCTV9央视纪录频道每晚八点播出,得到观众的赞赏。

  写作离不开阅读。祝勇曾用四年时间翻阅二十卷册的《苏轼全集校注》,认真阅读林语堂写的《苏东坡传》……在过去十余年间,祝勇行走大地,对历史实物进行了别样的阅读。他无意间几乎重走了苏东坡走过的所有道路:前往苏东坡的故乡四川眉山;翻越艰险的蜀道,从四川进入陕西(当年李白从成都进入长安,走的也是这条道);定州、河洛、江浙之行;自长江入赣江,体验十八滩之险;翻越南岭,抵达广东梅州、惠州;渡过琼州海峡,抵达海南……

  作为故宫博物院一名工作人员,让祝勇找到一个接近苏东坡的奇妙途径:把苏东坡的精神世界与“艺术史原物”联系起来。在《在故宫寻找苏东坡》中,祝勇选取故宫收藏的宋元明三个主要朝代的艺术藏品,由书、画及人,把苏东坡的精神世界和艺术史联系起来,从艺术史原物中找寻苏东坡的精神世界和人生印迹。在这本书中,祝勇特别配上数量众多的相关艺术藏品的插图,以此强调该书的图像志意义,“以此证明历史本身所具有的“物质性”。两岸故宫(以及世界其他博物馆)所收存的艺术史物证(如本书所引用的),实际上是在我们与苏东坡之间建立联系的一条隐秘的通道,并借此构建苏东坡(以及他那个时代的文化精神)的整体形象。”正是这样,祝勇一步一步逼近历史的在场,向苏东坡那浩瀚无边的精神世界慢慢逼近。

  现代人表达、书写苏东坡,在精神上靠近他的灵魂,还必然面临一个文学技术上的问题:怎么写得好看,有文采。通读祝勇对苏东坡的书写,不难发现,面对这位重要而伟大的文人苏东坡,祝勇发挥出他实践多年的超文体、综合写作功底,调用了记叙、诗歌、论说等写作方法,从而在历史事件与文学想象之间达成一种可贵的平衡,完成了一件“信息量”过硬的大散文或者非虚构作品。

  对话祝勇:

  “我写的不是传记,是心灵史”

  2002年,祝勇开始了在中华大地上大面积的大地奔走。在寻找历史现场的风尘万里行旅中,祝勇的内心越来越丰富,无数古籍中提到的地名变成眼中鲜活的风景,景物与文字形成微妙的呼应和对照,让他很兴奋。更奇妙的是,这种扩散型的奔走和写作,给祝勇积累了大量的活的见识。2008年师从刘梦溪先生攻读艺术学博士学位后,祝勇进入故宫成为一名工作人员。他此前所有的活的见识,又与文物古迹形成“化学反应”,进一步促进了他的写作,祝勇又开始了他的文学逆光旅行——破译古典书画中的生命密码。

  苏东坡性格受青睐:

  “可爱,不装,幽默,自嘲”

  当代书评:写出苏东坡的不同是很不易的。为什么依然选择写他?

  祝勇:就像我在《在故宫寻找苏东坡》这本书的后记里写的,写苏东坡的冲动由来已久。因为这个人物太神奇,可以说是千古一人,古今文人没有能同他比的。他一生忧愤,是个天生的倒霉蛋,虽曾得北宋几个皇帝、太后、欧阳修等重臣的赏识,出道也很早,二十多岁就名满京城,但性格耿直,不愿违背内心,不愿向人低头,导致一生坎坷,日子过得比大多数文人都惨。但他不是愤青,而是用豁达的心胸去拥抱自己的命运。因为这一切都是自己选择的,不必去怨天尤人。所以历经命运围困的他,能够写出“大江东去,浪淘尽”的雄浑气魄,写出“天下行书第三”的《寒食帖》,在诗词、散文、书法、绘画等几个领域,以至美食、园林、水利工程等方面,都站在时代的高峰上,成为一个百科全书式的大师。因此我说,他是一个大于时代的人。时代对他步步围困,但困不死他。相反,他以更大的成就回赠给时代。我写苏东坡,不是写他的履历,而且写他的神、他的骨,写一个人与时代的关系,一个被时代捏在手里的人是如何重塑时代的。

  当代书评:苏东坡被认为古代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您认为,作为现代知识分子,可以从苏东坡那里获得怎样的启发?

  祝勇:苏东坡时代的黄州人或许想不到,他们眼前那个灰头土脸、靠开垦荒田养活全家的穷文人,是中国文脉的集大成者,是那个时代真正的文化领袖——米芾这些人要专门跑到黄州去拜见他,而且他的艺术理念,一直滋养后世,在经过元代赵孟頫、明四家、董其昌等之手,一直贯注到今天。所以,他在中国艺术史上是一个枢纽式的人物,集过去之大成,开未来之先风。在回应时代的命题上,没人比苏东坡做得更出色。所以,苏东坡的一生,对今天每个人都有借鉴意义。所谓“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这是《诗经》里的话,意思是谁说大河宽广无边,一片苇叶就可以泅渡过去。再微小的生命,也有它的力量,看你如何面对它。所以在书里,我引用了顾城的一句诗:“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每个人在这世上,都像蚂蚁一样卑微,却同样可以活得像神一样美。苏东坡的价值,不只在于他的文学、他的书法,更在于他对个人命运的掌控与对时代精神的重塑,尽管他连掌握自己命运的能力都快没有了。像苏东坡一样,既境界高拔又贴近人心,既气度宏阔又不失细腻,与时代相濡以沫又不为时代所拘。当然很难。

  当代书评:你曾到很多地方寻觅苏东坡的踪迹。其中在四川眉山寻找苏东坡。感受如何?

  祝勇:眉山之行让我对苏东坡的想象有了具体的落点。眉山有苏东坡的家,是他血脉的起点,是他一生的出发地,也是他一生的情感所牵。我印象中他初入汴京,又回乡葬母、为母亲丁忧守孝之后,一生宦游,再也没有回来过。他越走越远,似乎只有在梦里回来了。这才有了著名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是写给他亡妻王弗的。王弗去世十年后,苏东坡梦到她,梦见自己回到家乡,亡妻还像以前一样,坐在窗前梳装,美丽一如从前,而苏东坡自己,则已经老了,被岁月折磨得“尘满面,鬓如霜”,所以即使见面,妻子也认不出他了。每次读到这里,我都几乎要流泪。一个人无论走多远,故乡的记忆都藏在内心的最深处,一经触碰,泪水便会汹涌而出。

  当代书评:苏东坡特别受后辈知识分子青睐。你觉得这其中最大的原因是什么?

  祝勇:我想主要是他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用今天话说,就是很可爱,不装。他幽默,能自嘲,而且御史台来抓他的时候,他也害怕。但他坦然接受生命中的每一时刻,在什么情况下都对生活充满热情、对未来充满希望。他不仅有能量,而且有热量,这份热量能够辐射给很多人,不论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比如说我尤为喜欢苏东坡的性格,他孤傲,但不狂傲,而是虚怀若谷,平心对待每一个人,在平凡中见人格伟大。年过六旬的他被贬到海南岛,当时是一个人死后连棺材都没有的偏远地区,他仍在诗里开玩笑,说自己当年被京城人人倾慕,如今却连老太太都不看我一眼了。他才是蒸不烂、煮不熟、槌不匾、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对我们来说,他既亲切,又饱含力量。

  大散文之路依然艰辛

  只要努力,大众就不会抛弃

  当代书评:写苏东坡,您动用了诗意的语言,又讲述了故事,又表达了哲理,是一种将诗歌散文随笔故事论文等多种文体交杂的跨文体写作。

  祝勇:这些年散文的写法有了很大变化,当然“新散文”居功至伟,但散文的根本处境没有改变,而且随着阅读越来越肤浅化,写作越来越口水化,散文的路还很艰辛。我不敢说自己写得好,但像《故宫的隐秘角落》这样体现综合写作的散文能在一年内连印十次,说明只要努力,大众就不会抛弃。

  当代书评:非虚构文学应该如何处理必要的文学事实虚构与非虚构的事实?

  祝勇:我写过许多历史题材的散文,都不只是对历史流程的复述与重现,而是努力做到既有当下性,又有个人性。无论叙述视野如何宏阔,人物的命运与情感,都要落实到细节上,否则作品就会陷入空洞,丧失温度。而且,人物的细节,是人物内心活动的外在显露,十分重要。但写古人,最难的就是细节,因为大量生动的细节都随着时间流失了。

  我尽量从史料中寻找细节,当然不排除对史料的延伸与发挥,但我对细节的描写很节制,从不无中生有,而是有中生有。也就是说,这样的细节是可能发生的、是根据其他史料推导出的。虽然没有被看见和记录,但是必然发生的。一个简单的例子是,史料中可能讲一个人被杀死,没有说血是怎么流出来的,我最多写到鲜血喷涌而出,粘着在大地上。因为这是必然发生的,不需要去证实的。也就到此为止,不能再去延展。这是我写作非虚构作品的一个原则,或者说,一条底线。我写苏东坡,很多细节都是有出处的,因为苏东坡的诗词多,这些诗词里埋伏了大量的细节,只不过一般读者不大注意,而我,也只是变换了一种描述的方式而已。

  当代书评:写苏东坡的文学作品体裁也比较多元。你为什么选择散文这种体裁?

  祝勇:我以为散文是最佳方式。我写的不是他的传记,而是他的心灵史——尽管有人不喜欢心灵史这个名字。而散文,就是内心的对话。

  在这浮世,我们静下心,和古人聊聊天,总是一次难得的体验。尽管苏东坡是大师,我们是俗人,但我想苏东坡一定不会拒绝,一定会对我们微笑以对。当然,与苏东坡聊天,需要一个广阔的视野,可以看到更宏大的时空。因为苏东坡本人,就是一个超越艺术领域、甚至超越时空的人,格局太小不行。写苏东坡,这是一个挑战。所幸的是,故宫给我的艺术滋养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这一点,而且如我在书中所说,苏东坡在动荡的一生中走过的大部分路程,我都走过了,这或许是命运在冥冥中的安排,几乎只差苏东坡由四川经长安入汴京,从眉山经川北蜀道翻秦岭这一段了。

  当代书评:有没有哪些作家对你的写作影响比较大?是怎么影响的?

  祝勇:中国古代,我喜欢曹操、李白、苏东坡、曹雪芹。当然他们不是作家,是文化强人,难以望其项背。当代作家我喜欢韩少功、张承志、莫言、阿来、余华,对我都有影响。影响的路径各自不同,难以一概而论。其实一个作家的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别人的影子,但最终还是要形成自己,形成不可复制的写作。

  当代书评:从你的写作可以看出,你涉猎的知识面非常广。这是怎么形成的?

  祝勇:我兴趣广泛,所以我的写作涉及的领域挺多的,比如艺术史、明清史、西方汉学、知识分子史等。仅故宫,就是一个无比庞杂的体系。这些关注点,都是自然而然形成的,我并没有要求自己面面俱到。它们在我写作时,可以互相穿插、补充,所以我对历史的描述,比较打得开,各种学科穿插游走,比较自如。比如我写苏东坡,细微到一场雨、一个梦,又辐射到整个宋代文人群体、社会生活、宫廷斗争,甚至辐射到整个艺术史。没有细节,人物没有血肉,但是视野太狭窄了不行,没有大框架,读不懂苏东坡。我希望我的文字有辐射性,有弹性,打得开,收得拢。

  当代书评:为什么是“在故宫寻找苏东坡”?特别将故宫与苏东坡结合起来,是比较少见的角度。

  祝勇:到故宫博物院以后,我能更加全方位地认识苏东坡。虽然很多人都是读着苏东坡的词长大的,对于作为艺术家的苏东坡,尤其对于传为苏东坡作品的几幅画,还有存于两岸故宫博物院的数十件苏东坡书法,却所知寥寥。我书里提到的许多书画,像苏东坡的《新岁展庆帖》《人来得书帖》、范仲淹的《道服赞》、还有苏东坡的哥们儿、当朝驸马王诜的《渔村小雪图》等,故宫博物院都曾展出过(故宫博物院每年春秋两季、也就是五一和十一前后有书画展)。所以,我希望去故宫博物院参观的人,多看看苏东坡的书法、绘画,去不了故宫博物院,可以看看画册,画册找不到,就看我的书吧。

  当代书评:在故宫博物院工作,对你的文学写作有怎样的帮助?

  祝勇:故宫博物院是一所大学校,各方面都找得到老师,在这里可以学一辈子,永远不毕业。不仅对我如此,对每个人都如此。比如我们举办国际学术研讨会,年轻学者在台上做学术报告,老一代学人坐在台下听,然后举手向年轻学者提问。不问老幼,不论资排辈,大家互相学习、互相切磋,这是故宫博物院的学术风气。对我而言,这是一种幸运,也是一种幸福,我很珍惜。在这里,我有源源不断的写作冲动,我心里想写的东西,写不过来,至少够我写上十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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