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呦鸣成绝唱,此心安处是吾乡。
陈忠实先生因病远走了,人们深情地谈论着他,对他死后可做枕头的巨著《白鹿原》记忆犹新。我想,这种新,莫过于书中久久留存着艺术语言的新鲜之味,穿透光阴,直抵心田,让人久久地沉浸其间。我曾听过陈忠实先生的精彩演讲。有次,他在一所大学座谈交流,几个读者提到《白鹿原》的语言面目一新,很有感染力,要他谈谈探索语言的经历和体会。陈忠实深有感触地说:写完《白鹿原》,唯一可以自信的是文字语言!
陈忠实介绍,《白鹿原》是想描绘自己对渭河平原自晚清50年来的沧桑变化,这种感悟由生活体验上升为了生命体验,是长篇小说的结构和容量,而且要在50岁前写出来。用一种什么样的语言、最确切地表达这种体验呢?此前他已写过9个中篇、几十个短篇,用描写语言还原繁复的现场和动态,无疑会使这部作品的篇幅增加几倍,只能选择最直观的语言,凝练的、形象准确的叙述。
从50万字的《白鹿原》作品本身看,陈忠实擅长用长句表达,一桩事、一种情态用一句话说完,一以当十,回味无穷,使叙事语言的张力和弹性发挥到了极致。比如写冷先生的镇定:“看好病是这副模样看不好也是这副模样看死人了仍是这副模样”;写第五房卫姑娘的命运:“劳动练就的一副强健的体魄终究抵御不住怪诞流言的袭击”;写白鹿出现的景象:“有人突然发现瘫痪在炕的老娘正潇洒地捉着擀面杖在案上擀面片,半世瞎眼的老汉睁着光亮亮的眼睛端着筛子拣取麦子里混杂的沙粒”……这样的语言,无不觉得千里江陵、恣意走笔的淋漓酣畅,以及心底按捺不住、无限喷涌的生命激情,还有内容宽广、况味悠长的真诚情感,让人久久地沉醉在语言艺术的感染中。
这样的句子,在《白鹿原》中比比皆是,璀璨耀眼,直荡心间。
陈忠实说,作家只有对他的人物透彻理解和掌握,获得了一种言说和表达的自由,才能有叙述的准确和形象,才能恣意纵横而不游离各个人物的气脉。这种叙述语言有多纯粹呢?陈忠实说,书中几乎没有两个人的直接对话,作家是叙述主体,把人物的对话放入情节的发展中,把纯属语言的趣味渗透其中,每一句都要具体生动形象,展示叙述语言独有的内在张力,不断触发读者对文字的敏感性,引发他读下去直至读完的诱惑力。
这种简约叙述,对写作的人都有启迪,也让我们看出《白鹿原》的语言可以当散文来读的原因,因为呈现的是一种质朴的中性语言,具有散文语言的普遍审美感。
陈忠实为《白鹿原》构思准备4年,在白鹿原下老屋里的一张小饭桌上伏身4年,这些年里,他探索语言的过程是怎样的柳暗花明呢?在小说出版15年后,他出了一本专门谈写作体会的书,就叫《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他说:作家倾其一生的创作探索,就是寻找最适宜表述那种生命体验的语句,那个句子,只能属于自己,寻找到了,作家的独立的个性就彰显出来了,作品的独立风格就呈现在艺术殿堂里。
陈忠实开笔的时候,就把语言设计得胸有成竹了,他竟一遍写成,没有誊录二遍。我见过《白鹿原》的手稿,稿纸干净,每页除个别字词短句,没有大段的删改,可见他驾驭语言的功力。
语言的出新,是《白鹿原》成功的坚实基础。写完这部书后,陈忠实填过一首《青玉案·滋水》。其中有句:“倒着走便倒着走,独开水道也风流。自古青山遮不住。”可见他的自信,自认是倒着走、独开水道的,的确风流了一把。
如今他拂袖而去,让人犹觉袖底长风,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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