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自己在年轻时候，常常会在心里想，等我成熟了,我就不用有这许多的困惑，不管遇到什么事，我都能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才真正符合自己心灵里的要求。

　　你还记得，有一次你遇到了一个阅历丰富的老太太，她一生爱过许多人，住过许多国家，经历过许多次危险，但到了她八十多岁，你到她家客厅里去拜访她的时候，还在沙发边上的大波斯花瓶上，发现了一大束红玫瑰。它们已经开始干了，落了满桌子，你看着她那被皱纹包围了的眼睛，觉得那是一个爱她的男人给她的礼物。

　　那时你心里正充满了问题，还有对自己将来的困惑，你问了她许多问题，你希望能在她的身上找到力量，她将小而温暖的手放在你的膝盖上，安定了你的心情。她真的有一颗通达宽阔的心，她能理解你，但并不迁就你，她用自己的原则告诉你自己的看法，可是她同时给了你犯错误的自由。你记得她说过：“人生总是由错误和领悟这两样组成的。一个聪明的人不是没有错误，而是从错误里学到东西，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你觉得她十全十美，可她拍着你，摇着头说：“我一生有太多的错误，人的一生是不断学习的过程。”

　　可你那时只觉得将来能到了她的年龄，有她那样的襟怀，就好了。

　　她是你的榜样。

　　现在，时光如电，你真的到了年轻时代遇到的那个老太太的年龄了。你发现从前那些困扰你的问题，你已经懂了。你懂得在16岁的时候，那些对将来的向往、好奇和恐惧，是自己心灵纯洁而优美的生命力；

　　你懂得在25岁的时候，那种对一朵十全十美的情人节玫瑰的盼望和烦恼，是生活对你的预先警告，它用一朵你所不爱的人送你的第一朵玫瑰温柔地告诉你，生活就是这样一种不会十全十美的东西；

　　你懂得在25岁的时候，你只能为了爱而将自己未知的一生赌出去，成为一个人的妻子，而让你真正痛下决心的，并不是坚定不移的爱，而是你知道要是真的不能与这个你爱过的人共度一生，你还可以和他离婚；

　　此后，你懂得了性在你生命中那种复杂的意义；

　　懂得有时一个女子的身体就是土地，当你孕育了一个孩子的时候，它也会像大地一样潮湿，包容，被损坏，被利用，然后在新开的土地上鲜花灿烂。你从前像珍惜绸缎一样地珍惜着自已的身体，然而现在你已经知道女子的身体是孩子的大地，一样的结实，一样的取之不尽；

　　懂得了怀着温柔之心的女子，在家庭中的角色就是命定了的一根蜡烛两头燃；

　　懂得了一个人真的要让过去的美好回忆随风而去，不能要求任何人任何事永远葆有，要是有这样的非分之想，得到的，就是要将你已经拥有的东西一起付出去，换来的失落；

　　在你40岁的时候，你又懂得了自己的生活和心灵会造就自己的脸，所以一个女子，在40岁以后，就要为自己的脸相负责，而不是父母为你的美丽与否负责一辈子；

　　在你四五十岁的时候，你会懂得和真正思考死亡；

　　你觉得自己懂得了许多东西，要是有一个当时如你一样年轻的女子来到你的客厅里坐下来，你也可以在一束干了的玫瑰花边对她说许多话，将自己一生的经验化为安抚。

　　可是生活中你又遇到了你所不知道的新问题，真的像那个面容老丑，可笑容和眼睛绝美的老太太所说的，人的一生是一长串不断迎来的问题。

　　你仍旧有许多不明白的事，你生活中每天的太阳仍旧是新的。

　　你的身体开始常常有些小的不适，就像青春期那时一样是你不能控制的，好像出了轨；你从来都是自己放一家人过冬的被褥入储藏室顶上的大架子，也都是独自将冬天用的窗帘换下来，你喜欢自己将家里换一个样子，让晚上回家的人大吃一惊，享受你的劳动。可是那天你发现自己登高时有了问题，你手脚不灵便了，开始你以为是自己没活动开，后来你发现是自己的手脚不那么顶事了。

　　你害了怕，你知道现在不再像青春期那时候，一切正走向完善，现在是一切在走着下坡路，因为你的身体像东西一样，越用越旧，不会再逆转。可怎么面对这样的情形而不沮丧，怎样乐观地生活下去，你不知道。

　　那天晚上，你发现自己的孩子开始脸红红地夜归，可怎么问她，她也不说为什么要晚上脸红红地回来。其实她不说，你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你也能看到孩子的脸上开着灿烂的笑容，那是什么意思。你第一次发现孩子已经独立而去，她不想再对你毫无保留了，她有了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人，自己的秘密，你必须要从她的世界里退出地盘来，让给那个夺去了她的心的人。

　　你当然是愤怒的，也是无奈的，还是伤心的。

　　你想起来许多年以前，你妈妈对你复杂的态度，你开始理解了那时她的奇怪，你记得那时你感到的受伤，你想起那时你在心里发誓，等将来自己的孩子有了爱情，你一定要为她祝福。可是，现在的情形，你不知道能不能做到委屈着自己的心情去祝福自己孩子的离开。你从来没遇见过这样的事。

　　你知道这是每一代人都无法避免的冲突，可你不知道怎么做才真正是符合自己良知的愿望。

　　你一直是一个职业妇女，一直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那时你总是觉得留给自己在家里的时间太少，你有时在办公室窗前看到对面楼上的一个老妇人，常常在阳光明亮的午后，坐在她家的室内阳台上闲闲地看着外面，好像她在手上擦了润肤油，只看见她慢慢地揉搓自己的双手。那时你想，要是自己老了，不用再每天上班，也会有这样的机会，独自在收拾干净的家，闲闲地在阳台上晒太阳，保养自己的一双手。你心里常常向往这个时刻。

　　当你真的退休回到家里，开始的放松和兴奋过去以后，你感到没有人再需要你了，当有一份工作等着你操心，一个孩子等着你照顾的时候，你感到了压力，你不喜欢那种压力，可当没有人再给你“需要”的压力，你又觉得自己像被换下来的旧螺丝钉，因为不再有用，而不再有人问津。这种感觉太差了，从你的心里，你知道这是被自怜夸张了的感觉，不那么真实，可你不能控制自己不这样想。

　　所以，退休在家的日子，渐渐就变得自怨自艾，嗒然若丧。

　　你知道这样不对，可一时你不知道怎样做会有效地从“不对”里面走出来。

　　你还有许多事不知道。

　　这时你才想起了一句老话，叫“活到老，学到老”。“四十而不惑”，这话说得没有道理。

　　你年轻时代遇到的那个老妇人，她说的话，真的没有错。

　　你的一生，现在觉得了，像是一棵花树，从小长大，开过满树的花，长过茂盛的叶子，结过满枝的果子，到了飘零的时候，花就谢了，叶子也落了，果子也熟透而坠。每个阶段都是不同，从不重复。从前是一件件迎面而来，现在是一件件地过眼而去，在这个瓢零的年龄，你也有许多东西要学习，你还要懂得更多的事。从前可以做你人生导师的人常常可以找到，现在则很难。

　　因为能帮助你的人，越来越少了，从这一点来说，你有时会很难。

　　好在你的生活已经锻炼了你面对难题的勇气，要是你想要，你会找到办法。你知道经过多少次困难，你最后总有办法度过，这一次，也一定会是这样。

　　能够这样度过自己最后的岁月的人，是真正的勇者。

　　要是这时候你是一个头发如雪、心境如水的老太太，你有着坐看大江东去的娴雅，那么，所有的女孩子都应该向你致敬。

　　也许她们现在不懂得，她们忽视了你，可你心里明白，她们有一天会想起你，会回过头来，隔着几十年的岁月，向你致敬。（陈丹燕/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