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群华
划一叶小舟,在水榭亭台、石桥拱照,嫩柳点缀的水上看戏,听回小曲儿,应是水乡西湖人的一大美事。
水上戏台过去建在西湖之上,其建筑的规模和精美程度毫不逊色于西湖的青山绿水。从西湖的一处堤上望,透过烟云般的垂柳和延绵十里的荷花,水上戏台像停泊于玉人臂弯里,雕窗画柱,黑瓦翘檐。正中的表演台富丽堂皇,点缀以丝绸锦缎,随处可见点金描银精巧雕刻的花鸟虫草。台中藻井更是金碧辉煌,四周明暗相间的八仙,个个衣纹流动,举手投足,鲜活如生。
吴老头住在西湖东岸。只要水上戏台一开锣,他便划着一条乌篷船去了。那时黄昏的阳光洗净了碧绿的西湖,涟漪之中泛着油菜花的颜色;四围的翠柳与荷叶,像铺开的云朵,令陶醉的几只鸟不肯归去。而远处的亭台和长廊,都淹没于迷蒙之中了。夕照欲休的西湖,像一幅浓泼的水墨画,写意着水上戏台的韵味。
吴老头在随水波荡漾的船舶间找个空隙停了船,打开随身带来的一壶酒,掏出一包炒花生米,摆开架式坐在船上看戏。在西湖的水上戏台听戏,听得最多的是越剧。吴老头坐在船上,抿一口酒,用两个手指头捏住一粒花生米嚼,看着台上的《白蛇传》,扮白素贞的女子清丽苗条,声音甜美,每一句唱词都是甜酥酥的;扮许仙的俊俏懦弱,少了几分男人的强悍;扮法海的男子光着头,虎背熊腰,一脸的邪气。当法海捉住了白素贞,压在雷峰塔下,许仙就踉踉跄跄地在追在找在喊:“娘子,娘子。”吴老头便觉寡淡无味了,嘟哝道:“在雷峰塔下啊!真瞎了眼了,竟找不到!”
往往,此刻的西湖,天上的云一片乳白,地上的风吹皱了落在水中的月光,在戏台之下的小舟开始疲惫了,有人划着桨退出了台下的水面,有的缩进船舱躺下,边休息边等待下一个精彩的片断。
吴老头是不会回去的,他不把戏看完看腻,他的船就靠在水上戏台之下。而唱戏的班子也深知人去楼空的尴尬,便变着法子留住人。《白蛇传》刚落下锣音,一场极具风情的宁海平调便开始了。
宁海平调是浙江古老的汉族地方戏曲剧种之一,一唱众帮,锣鼓助节,不托管弦,最有趣的算耍牙。据《宁海平调史》记载,耍牙创始至今已有一百多年了,是清末宁海艺人独创的绝活,与川剧中的“变脸”齐名。耍牙这个口中技艺一旦在水上戏台演出,底下看戏的人就惊得目瞪口呆了。但见演出者时口含四颗、时又八颗、甚至十颗野猪獠牙,在口内一会儿快速弹吐,一会儿刺进鼻孔,一会儿又上下左右歙动,或有两颗刺出鼻孔。吴老头不由自主地在底下大声喊好,而躲在船舱的人早听到外面的嚷嚷,一骨碌爬起,钻出来,也兴奋地喊好。最好笑的是离开的船儿,刚划到湖心,听见戏台下火热的掌声,马上摇橹掉头,朝水上戏台冲去。
吴老头还记得许多年前,那时他住在西湖东岸的一条小巷子里。有一天,他碰到一个盲人,此人流落街头,却唱得一手好温州鼓词。吴老头把他请回家,想让他教几曲。可那人迂腐,非要吴老头虔诚地拜他为师。
那时唱个戏,拜个师也是礼节很多,开销不少。吴老头只是热爱,不是想靠唱戏吃饭,就被他娘一句顶得魂飞心散了。他娘说:“温州鼓词是瞎子唱的,你一个好好的人,不是诅咒自己瞎么?”
吴老头那一次没学成温州鼓词,遗憾了好多年。而那个盲人,也不好意思在吴老头家长住,不久就走了。
确实,温州鼓词因过去的艺人多为盲人,故又称为“瞽词”或“盲词”。据说温州鼓词的“祖师爷”是唐明皇的叔叔。他从小聪明、善文能诗,谙音律,后因病瞽目,亲尝失明的痛苦,便教盲人唱鼓词以自娱,于是民间便有鼓词。鼓词艺人一度较之其他艺人的地位更加低下,逐渐才被广泛接受,于是在水上戏台之上,偶尔也有一小场温州鼓词,但演员却非盲人,而是明眸动人的姑娘。
吴老头想着这些,盯了一眼水上戏台,又抿了一口酒,把一粒花生米咬得稀烂。
深夜的西湖,垫于船屁股下的水也安静了下来。远处的渔火熄了,楼台亭阁都藏在朦朦胧胧的水雾里。这时,月光也睡觉去了,闩好云的门闩,盖着一床云絮不出来了。
吴老头最终还是敌不过瞌睡来袭,自然摇着乌篷船回到西湖之畔的小巷里。
时光从西湖的水面晃过,连水的窗口也是花落叶败的。而那栋水上戏台也被时光腐蚀了,像雷峰塔的倒塌,一块砖头也没剩下,只一曲《白蛇传》还在西湖的波澜里吟唱。
2010年的时候,我来到了西湖。在西湖的青柳荫里,看一个四面青山围绕的湖泊,这时的西湖,水榭亭台还在,并弯曲地延伸于荷叶拱桥之间。建筑的精巧与自然的美丽结合,古老的人文与高楼的现代气息融合,西湖还是西湖,只是水乡少了朴实。
而这种朴实,即为衬托它的氛围。我落寞之时,坐在我身边的吴老头告诉了我他和水上戏台的那些故事。我聆听着他的讲述,面对着空阔的西湖,画就丰满了,淡抹浓涂的碧波之上,除了一艘艘游船,还有了一个藏着人气和风情的戏台。
水上戏台,还唱着如今的西湖与过去的西湖。在这场亘古的戏里,有我,有你,也有他,从戏台的后面咚咚咚地走向前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