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游遍了古迹名胜,看惯了繁花似锦,慢慢也就视而不见了。有一天,置身于寻常巷陌,忽然想静一静走走。日光慵懒地斜倚在剥蚀的墙皮上,幕帘一般的地锦缠得墙壁发着绿光,一阵风挤挤迫迫地穿巷而去,绿叶沙沙作响似小曲,一袭白裙的少女满含笑靥地推着单车跟你擦身而过,修长的小巷那头有人在唤孩子回家,“卖糖葫芦咯”的吆喝声由远及近涌来,不知谁家的红杏蓬勃地把头探出墙外,原来此种幽深巷陌的画面,才是城市里最美的景。
或长或短,或曲或直,或深或浅,一条条巷陌像枝干一般遒劲地在城市或是村庄无尽延展。当宽阔的长街挤满华丽高大的屋宇撑起一座城市的繁华时,远离喧嚣的巷陌像是蹲在墙角旮旯处闭目养神的老者,无问西东,胸中自有丘壑。
巷陌是时光的眼睛。岁月在这条道上悠悠泛舟,当石阶上慢慢渗出绿苔,墙壁上的藤蔓冬枯春绿,此间的少年踩着年轮追赶日月,巷外繁华依旧,巷内静谧如常,时间“嘀嗒嘀嗒”,把巷子里的人一个一个变老,最后老成了巷子里的一部分。当城市的摩天大楼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芸芸众生时,躲在僻静之地的老巷子像得道的老者,“和谁都不争,和谁争都不屑”,时光冲淡了一切,老巷子还是她最初的风骨。
最早的巷子,起于何时,无从考证。想来,人类有了部落,开始砌墙筑屋,就有了巷子的雏形。“巷”,字典里这样解释,“从共从邑。邑中所共也。城中的胡同,人们共同使用的道路。”后南方称“里弄”、北方称“胡同”。古诗常以“巷陌”字眼衬托幽寂清冷之境,《论语·雍也》里有“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刘禹锡在《乌衣巷》里有“燕子不知何世。入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里写到:“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曲径通幽的巷陌,就像与世无争的高人,于静中得无我之境。
巷陌多因两旁的院墙或屋宇廓出的一条路径而来,愈是黄泥色的长墙或泥色单素的屋宇,愈能将嵌在中间的无奇小道打磨成古意盎然的绝佳幽径。巷陌的美,最是那不经意间的一抹质感,剥蚀的墙体裸露着粗糙的沙砾,小道两边的墙角覆满了深色青苔,一只手在砖墙上游动似乎能触到时光的肌理。一些人家的大门掉漆得厉害,门上的铁环锈迹斑驳,门当上的福禄花卉隐约可辨,住在这巷陌里的人家很久了吧。斜阳抚着藤萝如嗔如媚,巷子很静,静得一个转身就恍同隔世。巷子早晚也有闹的时候,出门过早的,上集市买菜的,晚饭后出来乘凉遛弯的,明灭的灯火沁在洒了水的青石板路上,无时无刻不在告诉人们这里是人间。夜凉如水,巷子复归宁静,只有远远近近的路灯兀自泛着光晕,朦朦胧胧,好像这巷子也开始进入梦乡。
年轻的时候,总喜欢追逐五光十色的“摩登”之地,以为那里才是人间极乐;年岁渐长,愈发腻烦闹腾,一有闲暇,就会情不自禁地去一些未曾到过的长巷短巷转转,偶尔觅得的一家小吃店竟能将素朴的食材烹出米其林大厨的水准,有时撞到巷弄里的一家旧书店淘到喜欢的作家的亲手签名版旧书,遇到创意小店带回家的小饰物也快集满了一抽屉,更多的时候是在巷子里无目的地游走,或是窝在巷子里的一爿茶室浪费光阴……从巷口进来时,阳光泄得石板路明晃晃的;从巷尾出来时,月光碎得满地水乳交融,回家又能做一场好梦。
寻常巷陌最打动人的,还是日常生活。这边有拎着塑料桶倒垃圾的,那厢牵起绳子拍打被褥晾晒的,老头儿推着婴儿车遛弯,几个老伙计靠在墙根下唠起明明灭灭的陈年旧事,也有前几秒争得面红耳赤、一转眼又打成一片的,开心的时候笑得前仰后合全然不顾仪态,谁家里惹上了麻烦一堆街坊四邻赶着上去照应,谁家里有喜事传得满条巷子都成了嘉年华的喜乐天地……其实,生活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巷陌中的恬静与安逸,总在外面奔走的人是无法体会到的。
一条条曲折幽深的弄堂、胡同、巷子,织网般横亘在繁华都市的“后院”里,如丁香般静悄悄地散发着迷人的香气。在我居住的北京,星罗棋布的胡同盘亘在古都的四面八方,成为这座古老城市的一条条血脉。“老北京”的灵魂都在这儿了。特别是有月光和星星的夜里,漫步在皇城根下的胡同里,走着走着,一不小心就把紫禁城的日月也唤醒了。我也曾在鼓浪屿的巷子里穿行,似锦的繁花探出红墙,鸟鸣在枝头叽叽喳喳鸣奏,招惹雨声蝉鸣的老榕树将一层一层的绿铺在巷道里,人在其间穿行,仿若遨游绿光隧道,远去的青春都被拉回来了。在白墙黑瓦、木窗阁楼林立的杭州古巷里,日光潋滟荡漾着金色的光晕,禅堂阒寂,花木散影,漫步在古巷里,一扇扇墙门闯入眼帘,仿若时光穿越,千年前的古人在这江南水乡之地的陋巷是否也曾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任流年缱绻、岁月静好?
最美的小景在寻常巷陌。多去小巷走走,才能闻到巷子深处的米酒香。(王丹枫/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