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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跃东
这段日子,我一直在读陈忠实先生的散文集《生命对我足够深情》。深读下去,最初的震惊、恸情、怅然渐渐转向了无边的空阔。冥冥中,犹觉白鹿原上长风潇潇,我在遥远的南方山区,仍然听到了白鹿呦鸣,几如绝唱穿空……
去年冬天编辑这本书稿时,陈忠实先生已经病得很重了,但他对这本书很是看重,执意用这个书名。这本是十年前他给一本散文集的序名,十年后他在病魔逼缠、沉重喘息中仍觉生命处处含着动容。没想到,这却成了他生前的最后一本书,他最后的心态是如此坦诚、如此知足。我想,书名更像一道题目,叫人扪心自问,生命对你如何!
是什么让陈忠实先生一直认为生命对他足够深情?他在序言里说:我在茶几下发现了三岁孙子遗丢的小鞋,竟然抑制不住心跳;我在祖居老屋一人独处时,半夜里似乎听到沉重又舒缓的呻吟,只是无法辨别是从哪一代祖宗的深喉里泄出的声音;我在离开祖居老屋八年后重新回归的第一夜,天微明中被鸟叫声惊醒,睁开眼睛,透过窗玻璃看到后房脊上一对咕咕咕叫着的斑鸠,竟然忍不住落泪……
写这篇序时,陈忠实先生65岁,如不是经历悲苦沧桑,一个人何有对习常的轻松、幸福和清欢产生点滴动容?我想,只有具备高远淡然的境界、人世沧桑的宽厚仁义,才能拥有这种感恩生命、处处满足的情怀吧!
如此,我不能不珍视生命中的种种际遇。1993年秋冬,我在陕西乾县一座原下的窑洞里反复阅读着《白鹿原》,犹觉原上的风吹过心田,一身都酥软了。我知道了西安市郊真的有座白鹿原,就是陈忠实先生的老家。那时我已写过不少的小说和散文了,但不够纯粹,发表得少,《白鹿原》让我心里明亮起来。我喜欢通篇的长句,极具激情和概括力、审美性,势如长风。我就模仿着这种语言,不停地抒写自己在黄土高原上的经历,一篇篇地寄出去……
陈忠实为写作《白鹿原》准备了四年,蛰伏到白鹿原下的老屋里写作,一个人安静地过日子。我见过他写作的桌子,一张60厘米高的圆形小饭桌,桌下是一只矮板凳,那么高的个子就这样伏身弓背。夏天天气热,为了保持冷静的状态,他把双脚放在一盆凉水里。冬天没有暖气,他却觉得更好,一直处于冷静状态,写得更快了。这种安静的日子,他整整过了四年。
人能满足就很安静,安静了就能成事。多年里,这部书总跟卑微的、身处异乡的我命运相通,因为作品寄情小人物的命运,让众多尘埃中的人物进入了历史。有时琢磨《白鹿原》的很多细节,传神灵动,乡土气息浓重,犹感陈忠实先生对农村生活的热爱和深情。2002年5月,我和一个文友到韩城的党家村闲逛,看到一个农家小院里有人细声说话,走过去一看,竟是陈忠实先生,他跟夫人推着石磨杆子磨麦呢。我举起相机把这一幕拍了下来,后又与他合影。拍了照,他又推磨去了。不久,我在《人民文学》杂志读到了陈忠实先生的短篇小说《李十三推磨》,写的是农村吃饭难的事,而文中对主人公夫妇艰辛地推磨描写,与我看到的推磨的情景十分相似。这对我触动很大,要写准一个细节,你得进入这个细节的内部。
我在西安共生活15年,加入了陕西省作协,2007年转业离开了。白鹿原这个地方,气场丰沛,对我影响悠深,源源不断提供着力量。后来,为陈忠实先生创办的白鹿书院的刊物写稿,我得到了他的两部钤章签名本,是原版的《白鹿原》和散文集《接通地脉》。
人生有涯,作品无期,书缘长过了人缘。陈忠实先生的散文集子我大多买了,这本《生命对我足够深情》开始没有买,觉得有些篇幅是旧作,但是心有不安,又把它捧了回来,摩挲了再摩挲。
生命对我足够深情!
(《生命对我足够深情》陈忠实著 时代文艺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