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晃

　　秋日黄昏，随下班的人流，步入一条小街。脚步任意，随时打量小街的两侧，不经意间，看见“祖母的织布机”的店名。立时，心里漫过慈祥温厚的笑容，闷热中，仿佛一个极舒服的熨帖。

　　这是一家专卖粗布的小店。说是粗布，只是比机器流水作业纺织出来的经纬更分明些，质感更厚实些。虽有手工的痕迹遗落纹理间，但仍然可以看出，织得很讲究，很精细。用手去摸，能触经纬凹凸的质感，一阵亲切暖意也升起在掌心。当时有奇怪的感觉，明明是炎热季节，这粗布看起来也是厚实的，但却让人感到凉意。我说的凉意，不是物理的，是那种让人安心宁静而生的凉意。于我，还能由那粗布想到大片棉田和那一株开着粉色花朵的时光。因为少年时，曾在北方跟着祖母学摘棉花。记得那时掰一点棉絮在手心，忍不住惊喜。那雪白柔软之物，原来长自一枝茎干如此单薄的植物，又被包裹在坚硬的壳里，等着人采出来，轧出籽，弹成棉，纺纱织布，穿在人身上。自然造物，让它有绿色的叶、红色的花、洁白的果，真是万般美好。有时候，祖母摘到纤维特别长的，就会说，这个是好棉花，织成布可以做喜被的表儿。

　　这家店主很有心思。除了成匹的粗布，她还制作了成品，成套的床单、被罩和枕套，还有七彩的靠枕套。我们相中了一套蓝白格子和一套粉色条纹的，价钱不贵，但仍然担心那床单被罩有失柔滑。我知道，现代人的身体肌肤已经被宠坏了，各色织物精细了再精细，讨好着人的身体和钱袋，怕自己经不住这粗布哪怕是温和的摩擦。店主毫不在意我的疑虑，说最开始有点硬有点磨，但越洗越细软，越旧越舒适，店主有着笃定的自信，没有极力推销的迫切，我反倒乖顺起来，痛快交钱卖了两套。

　　刚刚用时，那粗布显出倔强的姿态，像是一个初见面时不服软不讨好的耿直人，让人的肌肤感到微微的“扎”，但几天后，就和接触它的人，处出了感情和亲近，一点点温和友善起来。后来，洗过几次后，那粗布，真是柔软温润，很贴服很敦厚，而且是越洗越绵柔。

　　自此，又几次到那小店，把家里的桌布、抱枕，还有沙发巾，都换成粗布的。各种格子和条纹，温软厚实，让家里多出日常的亲近。那些粗布，真的很“宜家”。最有趣的是，妻子那日指着沙发巾说，这不是你妈妈的衣裳吗？我笑起来，但心里微微一酸。是的，我买这块布，就是因为它和妈妈的一件衣裳是相同的格子，蓝白相间的。我曾多次和妻子说起早年家里的艰辛，我给她描述，爸爸生病那一年，妈妈每日去医院探望，黄昏时分，我和哥哥倚着门框，等着妈妈回来。远处，妈妈蓝白的格子衣裳越来越清晰时，我和哥哥就撒腿跑过去迎接妈妈。那件粗布的格子上衣，成了我对妈妈年轻时的记忆。后来，我曾把妈妈藏在衣柜里的粗布衣，拿出来给妻子看过。我们买给妈妈各种时兴的衣裳，但那件粗布衣，始终是我心里最鲜明的形象。那件衣裳，是妈妈自己织布做成的。在她更年轻的时候，有过无数个当户织的清晨。柔软的粗布，便是诞生在她的梭子下。关于这点，是我热爱粗布的最柔软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