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作家简平推出长篇散文《最好的时光》。这部伤怀却也感人至深的作品以平白语调记述了作家与母亲相继罹患癌症后所经历的充满艰难、痛苦、悲伤,也充满勇气、信念、理想的日子。
记者:新作虽名为《最好的时光》,却切切实实是人生中坎坷和遭际最集中的一段时光的记述,对你而言,这“最好的时光”有怎样的意味?
简平:的确,对我来说,这本书中所写到的四年的日子,真的可以说是最坏的日子,自己和母亲先后罹患癌症,我们相扶相持,但最后母亲还是离开了我。那么,既然知道这将是一段最坏的日子,那我应该怎么度过呢?我确实是在母亲也患病后,才真正思考这个问题的。因为医生给出了母亲一个明确的生命时段,就是短短的一年半载,而我是她的陪伴者,我将与她一起走过这段时日。
我母亲的选择是,如果只有一段可以计数的日子,那希望能过得少些痛苦多些快乐,少些颓颜多些体面,少些焦躁多些安宁。这直接推动了我决定要跟随母亲的选择:以内心的力量以及勇气和智慧,努力地将最坏的日子过成最好的时光。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了。我想,一个人如果在生命最后的时日里能感受到一种心满意足,那么,也许会再次得到人生中难得的幸福感的,假如是这样的话,那就少有恐惧,少有遗憾,依旧可以得到快乐,得到安宁,甚至更为从容、更为坦然、更为充实地过好每一天。
对我而言,这“最好的时光”有着两种意味。第一,是对生活乃至生命最好状态的追求。大凡患了重病,或者生活中遭遇了绝境,生活总会蒙上负面的阴影,直接导致了原先生活状态因重创而改变,而且这种改变也是生命状态的改变,趋向孱弱、虚无、消极、颓丧。我母亲选择了适度治疗,而在生命最后时刻甚至是放弃治疗,为的是能够继续保持良好的精神状态,能够更加尽情地去看山看水看云,能够保持尊严。
第二,在这段时光里,我前所未有地与母亲走得这么近,沟通、交流得这么顺畅,我们都彼此感受着相扶相持、相伴相随的真挚的亲情,从内心深处感到非常的美好。我母亲临走时说,你们不要哭泣,因为我心满意足。我也真的感受到一种实实在在的心满意足,毫无遗憾,所以,母亲走的那一瞬,我既像常人一样悲痛,却也有一份常人少有的幸福感。
记者:之前也读过类似题材作品,在情感上多集中在自我反思、自我激励,但在《最好的时光》中,这些情绪并不明显,反而是一种生活的寻常感令人感慨良久。工作、交际、恬淡生活,如果不是对疾病的直笔描述,这似乎就是你日常生活的展现。
简平与母亲
简平:我一直强调我写的这本书是一部文学作品,不是励志书,也不是心灵鸡汤,更不是养生之道。文学作品说到底所呈现、描述、思考的就是日常生活,所有文学的理想、寄托、追怀,乃至诗意、力量都寓于日常生活之中。
许多人在遭遇困境或绝境后,不再坚守生活,甚至是放弃了生活。在我看来,生活的不断改变是生活本身的意义和价值所在,在这个意义上,日常生活的改变是具有本质意义的改变。在外部环境的冲击中,原先的生活发生变化是可以想见,也可以理解的,但是,这种变化应该调整到趋前的方向,至于日常生活不应该停滞,更不应该放弃。在日常生活中如何坚守内心,如何补缺修错,这是值得思考的。
日常生活的摧毁,实际上是一个人的摧毁。我无法替代别人生活,作为一个作家,我想用自己的方式,用文学的方式,来向读者呈现我这四年的日常生活,希望读者通过阅读有所发现。在书中,我依然保持了原来的生活状态,依然保持了敏锐的生活触觉,甚至视野更加开阔,生活的范围更加拓宽。有位读者认为,这本书能够一口气读完,在于看来平实其实却是惊心动魄的一个个接踵而至的细节,让人不想错过,让人感觉这种错综复杂、纵横捭阖的日常生活其实自有其出奇不凡之处,而且既是个人的,也是属于他人的。
这样的认识生活、感受生活既是性格使然,也是人生历练后的一种坦然。我的敏感细腻的性格让我碰到任何境况,都不会在体验和感觉上反应迟钝,所以这既给我带来加倍的悲喜感,也给我带来继续生活的新的感受力和推动力。再加上过往人生的一次又一次历练,可以做到一直保持对日常生活的新的兴趣,新的发现,新的开拓。我觉得不管风吹雨打,总能岿然不动,将寻常的生活一天天地持续过着,这样,心态、精神才会从容而健康,生活乃至生命的质量也才会保持在最好的水平。说到底,我是一个希冀保持对生活的感受度的“温柔的英雄主义者”。能让读者通过我的书来感受生活,认识生活,认识自己,这也是最大的价值了。
记者:在不少类似书写中,充斥着非常浓烈的情感宣泄,但在你的作品中,较大篇幅却是你对自己以及母亲的整个病况、治疗过程平白细致的记录,而这点是许多患者和家属会回避、甚至不愿意去回忆的部分,为什么在写作时进行这样的正视?
简平:说实话,写这样一本书对我来说意味着“回到过往”,也是蛮痛苦的。这类题材的书,情感宣泄几乎难以避免,但我却尽力克制,因为我觉得并不需要这样。客观冷静地呈现、传达真实的现实生活及其感受更为重要。疾病是属于人的尊严的范畴,而今天的人文关怀还远远没有达到尊重并捍卫这份尊严的程度,所以许多患者会因疾病而陷入自卑和耻辱的泥沼中难以自拔。因而,我同样是有顾虑的,有忌讳的。但是,我最终还是选择了公开隐私,以平白文字来记录自己以及母亲的整个病况和治疗过程,那是出于我想做一件事情——让像我这样的病患者及其家属,也让身体健康的读者,从我的书中,通过我这个具体的个案,来了解与医学、医疗相关甚或不相关的人生百态和现实真相,从而建构或者处置自己的生活。这应该是一件功德之事了。
《最好的时光》 简平作品
我在书里描写了这样一个基本的事实:人生的无奈与坚强、苦难与光辉,都在于一个人必须成为自己生活的决策者、自己人生的选择者,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你,一切都必须自己去承担。这是残酷的,但同时也是光荣的,而我们大多数人都没有这样的意识,也没有这样的努力。而我要通过自己和母亲的经历来告诉你这个真相,如果你明白了,那你的人生将会很圆满。
在另一个层面上,我希望能够通过这本书来建立一个社会与国家的共识。毋庸回避这个现实:目前中国癌症的高发率、高死亡率,在世界上均居于高位,更为严峻的是,这种势头并未得到有效遏制,未来十年,中国的癌症发病率与死亡率仍将继续攀升。但是,今天,我们却并没有高度的阻击力和抵抗力。抗击癌症是一个社会系统工程,我国肿瘤发病率多年来持续上升,已成为一个必须高度重视的公共卫生问题乃至社会问题,中国亟须向肿瘤宣战。建立完善的法律体系以向癌症宣战,已到了迫在眉睫的时刻。因此,我也想通过这本书呼吁社会建立共识,呼吁国家以立法的形式来狙击癌症的高发态势,我相信这也是文学的力量。
记者:作品中有一句话令我记忆犹新:“我和妈妈依然按着我们既定的快乐方向往前走。”在母亲生命最后的阶段,不是选择各种治疗,而是去了许多地方,留下了珍贵而美好的回忆,如今看来,这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简平:我至今还是这么认为,在我母亲两年零四个月的治疗过程中,唯一可以确定最正确、最无痛苦的治疗,就是“快乐治疗”,其中包括游山玩水,四处旅行。
做这样的选择时,一方面母亲还在做化疗,一方面我自己也病愈不久,事实上还陷入了抑郁症。但是,我们都认识到要摆脱这种痛苦的状态,最好的方式,就是建立内心的安宁,感受真实的快乐,在精神上解除恐惧、郁闷和压力,谁都认为快乐是一种有效的免疫因子,更为重要的是,如果我们还能出去旅行,说明我们还站立着,而站立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人生姿态,如果只能躺下不能站立了,那基本上人也就垮塌了,蓬勃的生命感便不复存在了。
母亲在旅行中始终精神昂扬,没有人看得出她是一个病人,她感受到了真实的快乐,在旅行中留下的照片没有一张不喜笑颜开。而我,因为选择与母亲相伴相随,所以我从恐惧出门到积极做好旅游攻略,也是感到了内心里有一种强悍的力量在逐渐升起。如今,回忆起这些日子,占据脑子的绝大多数都是快乐的时刻,快乐的画面,很少有黯淡、黑暗和纠结绝望,这就是人生的一种美好,一种幸福,而这是我们通过自己的选择才能得到的。能够站着的人是勇敢的,豁达的,所以,肉体上的痛苦不会因精神的原因而放大或叠加。
记者:在疾病本身的震撼之外,《最好的时光》最动人的地方也许在于“重新读懂母亲”。我们总认为生命是一种延续,从父辈、我辈往子辈流传,这种爱的延续多是单向性,却很少回溯,但你的作品却提醒了我:在生命中,我们也许少了一门回望的课程。
简平:是的,我之所以认为我和母亲将最坏的日子过成了最好的时光,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是,我和母亲在生命中没有错失最后一次彼此增进了解和理解的机会。我觉得做父母的事实上比他们的孩子要做得好,他们一直在主动地不断地企图了解认识、理解自己的孩子,可孩子未必是这样,他们甚至没有想过要去追根溯源地了解、认识、理解自己的父母,甚至还粗暴地阻止了父母对自己的了解、认识和了解的愿望。说实话,这是一种割裂生命、割裂承继的行为,即便是单纯的亲情之爱,也因此受到伤害。爱的延续变成是单向性的,爱的实质也被抽离了,变得空洞、单一而肤浅。
以前,我一直对母亲的一些举动耿耿于怀,可是当我想到母亲即将离世,我连她和她的家族故事都知之甚少,心里有一种很深的愧疚感,这促使我抓紧时间去与她聊天,交流,以更多地了解她,然后重新认识她,理解她。通过与母亲的共同回望,我真正认识到了她今天的坚强、坚韧、坚毅来源于哪里,她的理想、她的信念、她的激情来源于哪里,也便对她青年时代的选择理解了,释然了。
回望是一门被我们忽略了的重要的课程,这种忽略其实也妨碍了我们对自身的认识和了解,不知源头,也不会清楚出海口。正是在回望的课程当中,我们才有了完整的生命的链接,生活才源远流长。说到底,回望其实也是学习生活、学习生命,这是很扎实、很迫切的一门学科,可我们却是遗忘了的,所以我们现在有必要把这门课捡起来。至少我自己在写这本书的过程中是一边写,一边再次回望我母亲、我父亲、我外婆他们所走过的日子的。我从未如此清晰地明白他们给我在精神和心灵方面带来了多么重要的东西,而我自己的生命和生活其实是和他们分割不开的,我所有的一切都始于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