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 珊

　　下笔之前犹豫了很久，不知该从何而起，到哪里为止。从没写过怀念谁的文章，也完全不曾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没有丝毫防备。

　　手机里至今存着一段录音，时长24分15秒，直到下定决心写这篇文章，我才终于鼓起勇气在父亲罗成琰去世后第一次打开它。那天下午，母亲去建材城为新家的装修做准备，留我在病房里陪伴输液的父亲。那天他跟我说了很多话，回忆他的童年和少年，絮絮叨叨的像个老人。

　　当时我以为日后听故事的机会还很多，没想到这段录音成了回忆录唯一的记录。

　　其实我并不敢说了解我的父亲，作为一个完整的个体他扮演的角色太多元，父亲只是其中一个，而我从小迟钝，他丰富的精神世界对我来说只是书房里一个奋笔疾书的背影，我从来不曾真切地探寻。我了解他的饮食作息生活习惯，知道他早晨最爱吃哪一家的原汤肉丝粉，知道他最喜欢点的菜是青椒炒肉，知道我睡懒觉的习惯遗传自他，但从前的我没有读过他的任何一本著作，没有研究过他书架上的书，没有琢磨过他抽屉里写书法用的印章。小时候我以为世界上所有的父亲都一样，有一面墙的书柜和忙不完的工作，而对于这些过于熟悉的东西人们往往会选择视而不见，我也一样。只是后来回想起来，才发现当年一些零星的线索。

　　在记忆里，作为一个父亲的他既严肃又温柔，有时候还有点孩子气。每次涉及到我学习的问题，他都变得很严肃，像对待他自己的学生一样严格。不过除此之外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是一个可亲的父亲。每天无论多晚回家他都会来我床前看我，道声晚安。小时候住在师大上游村的小房子里，大夏天他关着门汗流浃背坐在狭小的书房里写我看不懂的东西，有时候我悄悄推开房门，探进脑袋在门口嘟囔着叫爸爸，他不会怪我打断了他，反而会停下来逗逗我。我们经常一起玩推手的游戏，但我总推不过他。以前有空的时候他教我下围棋，一开始我总赢不了他，不过自从我买书开始自己研究定式之后，他就推说没时间不再跟我下了。偶尔母亲不在家的时候，他会做蛋炒饭给我吃，并且一定要我承认这是最好吃的蛋炒饭。他喜欢周末带我们出去吃自助餐，可每次总要嫌我胖，然后跟我抢着吃掉很多冰激凌。

　　回溯那些零星的记忆，其实父亲一直是尝试在精神上与我沟通的，他希望与他血脉相连的人能够懂得他，而当时我以为没有领会的东西，后来发现其实一直都默默地影响着我。记得大概是小学的时候，一个周末的下午，父亲在家跟我聊天。不记得聊到了什么内容，他跟我说曾有一位哲学家说过，人生就像钟摆，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摆动。我当时的反应大概是愣住了，但那也是我第一次懵懂地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很多年后我知道，说这话的人是叔本华。后来父亲教我写作，他说他每次写文章前都去岳麓山上散步，边走小路边打腹稿，在山上走完一圈，回来文章就行云流水出来了。于是他带我去山上散步，我想我永远都记得，那是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山上大都是常绿树，风一吹就有落叶在阳光里扫过，我们走的小路上覆盖了满满一层松针。

　　父亲好似始终不会疲倦，永远都有渴求的欲望。我总觉他胸中自有一股力量，渴望踏遍大江南北阅尽风景万千，系庙堂之高又慕江湖之远。迷上摄影的时候，他跟着发烧友们四处采风，于是在他的镜头里我见到了霞浦滩涂上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林芝小江南遍开的桃花，岳麓山雪后树上的冰凌。重新开始写书法的时候，他一到周末就开始练字，从草书到小楷，通过笔尖回味他喜爱的诗词小品。他退休后的打算就是看看书写写字、扫街拍照、游历五洲，他想重新开始写旧体诗，他想着手创作长篇小说。他一直在等，等他离开他的岗位，等他离开这些束缚，他还有大把的人生计划，他的人生还应该有更多可能。

　　现在，我读了他写的书，整理了他书柜里的书，看到了年轻的他曾经别过的书签。从前在我决定不学文学时他感叹过，不知家中这两面墙的书将来会何去何从。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我又回到了他当年读博的地方，看着报告厅里挂着他导师的照片，遥想他当年在这里意气风发的样子。有时候翻着他当年读过的泛黄的旧书，看着里面划过的重点做过的笔记，就很庆幸自己选择了这条路，因为只要我一直看下去，这条路上就有他的陪伴。

　　感谢你赋予我生命，感谢你陪我度过人生奇妙的25年。而我今后的幸福，也请你一定要看见。

　　（罗成琰生前系中国文联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主席团委员。曾任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主任、文学院院长和副校长，博士生导师；湖南省文联党组书记、副主席。因病于2014年10月在京逝世。 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