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湘西南红丘陵的褶皱深处,树是我们的家人,常年不发一语地站在村庄的屋前房后,守护宁静淡泊的乡村时光。
我特别喜欢村庄的黄昏,霞光里那些熟稔的树们没有近黄昏的惆怅,相反神采奕奕,有暮岚淡淡,似乎是童话里生长的仙树,上面居住着神仙。那一缕缕腾空而起的炊烟,似乎是树把它们弯曲的腰身提直的,越过树顶,才那么苗条地在天空上袅绕。也似乎是树为它们提供了一条笔直的向上之路,它们只需踏步而上。看到树上的炊烟,我似乎看到了我家偏厦灶屋里母亲被灶火映红的脸庞,甚至是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我响亮地吆喝自家的老黄牛,得得的牛蹄声惊飞路上成群结队归埘的鸡鸭。夜晚睡在床上,树在外面为我站岗值哨,一切的风声都能一滴不漏地传递给室内的我,看摇曳的树影破窗而来,心变得特别安宁。
家家户户屋门前种植最多的是水桐树。水桐树长得快,不出几年,就能遮天蔽日。一个人的一生里要说种几次树,都能成材,用得上的,怕也就只能是水桐树了。我几岁的时候,就从山上挖了一棵小水桐,栽在家门口的左边,一年一个模样。到我十岁的时候,家里制造打谷机,就把它砍倒,锯成木板,拿来做打谷机盖板。之所以用水桐,不是其木质硬实,是因其轻薄。适当用上水桐木板,一台打谷机就不那般笨重,抬打谷机在丘陵上爬上爬下,能够省却不少力气。
乡亲们还喜欢把桃树栽在家门口,间或也栽上几棵梨树。每逢春天,桃花灿烂,整个村子脸色红润。乡亲们吆三喝四地赶着牛儿在田野上奔跑,翻滚的泥浪抱作一团,把珍贵的雨水蓄得满满的。不出多久,满垄的绿色占据大地的眼眸。当桃子熟透,孩子们一个个在枝头上翻越,轻巧得像一只只猴子。嬉闹的惊险动作,常常牵扯母亲的心弦,年年都要嗔怒几声,年年没有奏效,也年年没出啥子事来。也许,这是因为桃树在我们乡下是神木吧。桃枝能够驱邪镇魔,是乡间无需打制的神器。往往乡亲有急事外出或者夜半回家,都一手拿电筒,一手拿根桃树枝。这样的夜路,我也走过几回,和父亲一道。有桃木在手,没有了畏惧,走夜路变得很美好,看群山在夜色里逶迤远去,看萤火虫满天飞舞,听长长短短的蛙鸣,听来自山林里不知什么鸟儿的悠长叫声,行走的疲劳被夜间的乡风带走。原来,乡亲们栽桃树,一方面是他们在美化村庄,桃花深拥的村庄何其美丽;一方面,他们用桃树护卫村庄,村庄才千百年安然无恙。
远离故土,发现如今的乡亲不再喜欢在家门口栽树,都一窝蜂地拥在一起,大肆占用良田修房子,所谓的街道是形成了,汽车扬尘而过,灰尘呛人,家家户户都灰头垢面的。伴随而来的还有这些年,山上那些丰茂的树也越来越少,就像麻雀一样稀稀落落。幸存的都是一些小树,犹如孤儿一样无言地被越发嚣张的荆棘包围,伸着脆弱的枝丫质问深邃的天空和深厚的大地。曾经被庞大的地下根系抓牢的土层,松糯,张开一张张似乎干旱已久的大嘴巴,在夏雨肆意的冲刷下,顿成一条条水流的浅沟壑,纵横交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也无法分出一条完整的沟壑。山上的土走到山下,那条清澈的小溪没有了往日的丰腴,逼仄得一只蚂蚁也可以越过。
村口那一度鱼虾丰盛的水塘消失了,泥土淤积,被开辟成土。曾经,我在那里用罾扳起一条条大鲤鱼。绿树环拥、人树和谐的景象只能翻阅过去的记忆了。
美文|家树
来源:长沙晚报
作者:
编辑:王嫣
2016-10-26 10:4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