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再远的路,月光仍然在那里。”
说完这句话,他陷入了对往事的美好追忆中。在三十年前,仍是少年的他还住在江边一幢老房子里,老房子的阁楼有一扇不大的老虎窗。那时杭城民众的住房条件普遍不好,老房子的逼仄空间里住了大大小小的一家人,尤其在夏天,一家人拖着草鞋横七竖八地睡在地上,一把蒲扇啪啪地摇动着试图驱走酷热。苏先生尤其记得那一幕,夜已深,他在阁楼上还没有睡着,一窗的月光投撒到室内的地上,像一条方形的月光柱子。
他从老虎窗内探出头去遥望天空,看见天上朗朗地挂了一轮黄色的月亮。月亮下面,整座并不高大的城市安稳地笼罩在薄薄的月光之中。
那一片月光,在少年的心间投下最为深刻的记忆。此后,苏先生逐渐长大,后来他们一家从老房子里搬出去。他先后搬过四次家,在这城市的东西南北面都住过,但是长大后的苏先生再也没有看到过那样的月光。
更多的时候,月光是中国人精神星空的一抹美妙光线。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这是海上的月光;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这是江上的月光;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这是山上的月光;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这是故乡的月亮。
在古代的诗人看来,明月俨然就是夜空的女神,是连接天空节律与人间冷暖,沟通理想世界与现实人生的小舟。天上月亮的阴晴圆缺,总是对应着人间的悲欢离合。因此,诗人的静夜之思,总是与明月有着血缘般的联系。月光照亮和辉映着诗人眼中和心里的宇宙,月是诗人的知己,是诗意的化身、是诗思的源泉。
遍地月光,就是遍地诗意,也是遍地乡愁。
往前数,中国古代文化中,月是太阴,日是太阳;太阳对应于男性、父亲,月亮对应于女性、母亲。因此,中国人的月光里浸满母爱,也浸满乡愁。
季羡林先生曾写过一篇文章,记述自己小时,在故乡的小村庄里,在一个一个小苇坑度过夏夜的情景。他说,“到了更晚的时候,我走到坑边,抬头看到晴空一轮明月,清光四溢,与水里的那个月亮相映成趣。我当时虽然还不懂什么叫诗兴,但也顾而乐之,心中油然有什么东西在萌动。有时候在坑边玩很久,才回家睡觉。在梦中见到两个月亮叠在一起。清光更加晶莹澄澈。”
季羡林先生在故乡只呆了六年,以后就离乡背井漂泊天涯。在济南住了十多年,在北京度过四年,又回到济南呆了一年,然后在欧洲住了十一年,重又回到北京,住了十几年。这期间,季先生曾到过世界上近三十个国家,看过许许多多的月亮。
“在风光旖旎的瑞士莱芒湖上,在平沙无垠的非洲大沙漠中,在碧波万顷的大海中,在巍峨雄奇的高山上,我都看到过月亮。这些月亮应该说都是美妙绝伦的,我都异常喜欢。但是,看到他们,我立刻就想到我故乡中那个苇坑上面和水中的那个小月亮。对比之下,无论如何我也感到,这些广阔世界的大月亮,万万比不上我那心爱的小月亮。不管我离开我的故乡多少万里,我的心立刻就飞来了。”
月光落在小苇坑里,小小的月亮,就是大大的故乡。月光落在阁楼上,地板上横七竖八躺着睡觉的人,那是多么温暖的一个家的记忆。月光落在左手上,一掌的月光,是不是可以抓住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