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 墨
不是每一个人都有一个辋川。
在“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艺术家那里,实际的问题是排在靠后一点的:他(她)更注重心灵生活的质量,对他(她)来讲,通过自然或艺术去感知一种审美创造的魅力,应该是最紧迫而重要的。即便他已经开始老去,尽管所有草尖上的绿意都会老去。而人同羊也没有什么两样,是一生寻找嫩草和河流的过程。
辋川就是他的嫩草和河流。他在那里找到了安静。
是啊,是安静,他沉埋在书画、音乐里,像邀请众神同住——那些他少年时代就已经玩得很精熟的项目陪伴他,朝暮与共,好像时间还不够用似的,因为日头常常被什么牵着,一眨眼就从东飞到了西。其实,除了诗歌、书画、音乐这些来自生命的吟咏之外,他还“风流蕴藉,语言谐戏”,生活中也并不乏味,是很有些人格魅力的。而对于有经验的艺术欣赏者和参与者来说,审美体验与宗教体验的融会贯通,可以使他摆脱寂寞的困扰,回归自然本性,在心灵上获得自由的、无拘无束的状态。他坐在辋川,寻找着解脱的路径,企图超越生死之界。香烟袅袅,烛光闪闪,他的心苍凉而温暖:大自然的一切都是那样清寂,既推开又拥抱,既生灭无常又充满生机。也正是在这与大自然至真的契合中,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愉悦,痛苦也得以化解。
诗人们走着各自的路——一样的经历了“安史之乱”的全过程,可是,杜甫写成了“诗史”,他却只有一句“百官何日再朝天”触及了那件国家大事。这也没什么不好的。面对眼前的好风好月,还有什么兴废好言说?只有“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的空寂,不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的镜像——空山里冥寂无人,万物宁静,只能听到人语的回响,既在刹那,又在永恒,那种回响宛如来自另一个世界,月光下流淌的脸容再也没有了,而阳光倾盆,透过密林射在青苔上,四壁的绿衣是另一个年代里的雨水,带着冥思苦想,草木的香夹在雨里,更点缀了环境的凄清,让人身世两忘,万念俱寂。其实,是不是春天并不重要,自然的四季,人生的四季,每一季都有每一季的美。像他一样,懂得欣赏的人,永远可以在杯中斟满了美酒,与天地同庆。这是达成圆满的路径。
就这样,他辞去被宠的尚书右丞、被贬的济州司仓参军,脱掉浅浅复深深的红衣紫衣,搁在岸上,从俗世中拔身,逃向那花木丛中,做成了洁净小宇宙——没有再婚。
个体的生命总是短暂的,人是孤独的。他将人生与大自然相互融合后,就产生生之自信,并开启了智慧,知道了原来与大地可以如此亲近,开始获见它高贵、庄重的美质,获得它浩大的支持。而大自然有它独特的语言模式,他用最纯真的天性、最诚敬的态度,用“心”破译了它。于是,在他的诗里,对大自然的歌吟,对大自然的敬惜,处处有所体现,充满童趣与敏锐的观察。他能感知万物皆有灵,以一种人眼所看不见、人耳所无法听闻的方式,与另一个世界沟通、表达和相知相惜,并智达四方。
想来面对二十一世纪的历史转型,我们的心灵整体缺乏相应的准备,以至于由于借口现实压力与随时随地地离开,而丢失了珍贵的精神力量。对于那种经由大自然的光芒照耀所获得的东西,那些美好、完整的东西,已经变得有些隔膜了,像当年的迅哥儿与闰土的隔膜。
可是你看,辋川多好啊,至今它仍那么宁静,那么美,也不见老,仿佛被时光遗忘。它是真正的大地。它伫立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