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汉武
我一直认为,人类的迁徙本质上就是人与土地关系的变换。两者之间,必定有着一个密码。个体生命以及生命组合方式存在的家,要新登陆一片土地,就必须持有某一片密钥。
对这片土地的最初心动源自20年前湘江边的一次夜行。时近子夜,喧闹了一天的长沙城呈现相对的宁静。车伴湘江南上,左侧,湘江北去,右侧,月光下的岳麓山幽深神秘,我分不清它是月光下一个巨大的逗点,还是天地间一团沉积千年的宿墨。山中,树影重重,有光渗出,山脚,桃子湖泛着幽光。我的心一下就被触动。我听到神的声音,它昭示我,孩子,在这名山之下,大江之西,你应当要有一扇窗,用来对望对岸的万家灯火。那时,我是一名乡村小学老师,我在离这座城市200来公里的小村庄,与孩子们一同眺望村口之外更远的地方……
8年后的夜晚,我再度站在了湘江之边。准确地说,我站在湘江与靳江的交汇处。我远望岳麓山,近看身边还透着蛮荒味的洋湖。我想,岳麓,该是我登陆的时候了。
于是,就在这个冬天,在岳麓山之南,洋湖之北,我有了属于我的一片空间,也拥有了与这座城市平等对话的身份。
我要说,房子真是这个世界上一种奇妙的存在。它除了供我栖息,还可以是我的很多很多东西。比如,窗户是我的口,我的鼻,我的耳,我用它与这个城市交换呼吸,用来闻湘江鱼腥的气味,用它来听洋湖的小鸟怎么歌唱。窗户更是我的眼睛,我用它看秋天深处西山的落日,看落日挂在高高吊塔之上,将洪水般的光辉平铺于整个岳麓,填满楼宇之间的每一点缝隙,覆盖住每一片叶子的阴影,直至岳麓遍地金黄。而在暴雨过后的夏日午间,我用窗户这只眼睛,看雨滴在叶片上滑落,“咚”,掉入楼下的泥土。阳台就更美妙了,它是我伸向岳麓的一个巨掌,我用它接风,接雨,接岳字号的阳光。也就在这奇妙的存在里,在浓睡不消残酒的夏夜,我趴在窗前,喝月色和江声解酒。在夜雨过后半庭落叶的秋晨,我看洋湖白露未至而蒹葭苍苍。作为一名酒徒,我还要以湘江十里长堤摆席,岳麓千丈高台为台,日月为樽——日盛千年黄酒,月溢万年琥珀,请万千岳麓子民共赴一场旷世春宴……我的一切感觉在岳麓诗化,我也终于认定,我大半生的启程,就在此归途……
这是我的选择。这也是我的福祉。我觉得我必须更懂我的岳麓。
曾经有一周,我用双脚丈量岳麓的胸膛,我的新的生命故乡。就在这次行走中,我再度走上湘江的十里长堤,此时,我发现,我竟然走在这座城市的直径上,或者,岳麓的弓弦之上。每个城市都是一个圈,长沙也是。湘江九嶷起笔,泼墨湖湘,一笔拖过长沙,逆锋收于洞庭,长沙则因江而分为河东河西两个半圈。毫无疑问,就算数学是体育老师所教,湘江过长沙段,就是这座城市的直径。这个发现让我兴奋不已。那么,作为占有一座城市半圈的河西是什么?更准确地说,岳麓是什么?我行走,我记录,我以《大河西》为题,这样写下我的岳麓:
“十里湘江,于南于北与二环、绕城高速或与未来的三环四环N环相交,它们构成着一个比一个大、并且以后还将更大的扇面,这个扇面就是河西。”“浩渺湘江,只伴其右。长天大日,若出其中。这就是河西。”
“你可以经渔人码头,看滨江景观大道,再折回普瑞大道,去洗心禅洗尽尘灰。你也可以落脚大河西物流园,过黄金乡,抵长张高速。然后,行关山看烈马卧槽,看长张高速车水马龙,一肩挑起半个湖湘……”“你还别忘了白箬铺的光明村,白墙,青瓦,朱窗,每一栋民居都是一幅水墨……”
“岳麓,世纪的弹痕,洞庭的水汽,千年书院的孤本与檀香。它来路太深,上溯公元768年杜甫驻足之地,公元1167年岳麓书院朱张开讲之所……”
“千年岳麓,万年宿墨。经书的厚度,就是岳麓的深度。”
我在清晨写下这段文字。我知道是岳麓的广与博、深与美赐了我所有的灵感。一个习惯于深夜写诗的人,就这样一下找到了岳麓的词根。
至此,我也发现自己更准确地找到人类迁徙的密码。原来,所有的迁徙,都是与既定人生轨迹的博弈。而迁徙最强劲的动力,则源自于对幸福生活的追逐。比如,我。比如,我之来到岳麓。我和冥冥之中的命运掰了个手腕。我赢了。我将我终于移栽并生长在岳麓的庭院中。我由此悟出,一个有远方的人,所有的土地都是他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