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庭杰
井脉,幽藏并绵延于地下。深沉,也广袤。
它终害羞,如美女,养在深闺人未识,犹抱琵琶半遮面。
睿智的先民,能从植被繁茂的表征,看到她头饰上的翠钿,衣衫上的碧绸,裙裾上的花饰。即使没有地面径流,哪怕是沙漠,也能逐水而居,依托的就是井脉。依脉一口井打下去,就是井树、井林、井田的绿色井喷,就是井灶、井屋、井径的人烟弥漫,就是井闾、井巷、乡井乃至市井的版图延伸。尽管井废因而城废乃至国废,尽管许多老井也在不断地老去,但还是城乡共同的祖宗。井不会弯,打井千年直,犹同巷子里赶猪,直来直去,如乡下人的性子。井脉是躺在地下的井,人参样有根有须,药用各别,同依一脉也有品级、档次之分,如城市秩序。故选择井位,殊为不易,足见高低,像乡下人在城里讨生活。
我家老屋,与上屋、上上屋水井,同为一脉,乡人神往,谓之龙脉。汲养不穷,不成问题。而每至蒸酒、做醋、泡菜,节令上奏响甑缸坛瓮交响曲,则肩挑手提,争相舍近求远,都跑到我家井里打水,就冲着水里头漾着笑脸盘而来。不知是井水钟情味觉,还是味觉依恋井水,总之,幼年间我家井泉就品出更清冽、更甘甜、更醇香的味儿来,有了些细品茶酒的高情逸致,有了与最多下里巴人和阳春白雪的交集。井脉之别,实乃微妙。
井与文艺相亲,源自文化自觉,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井不张扬,深思默想,井富激情,才有井喷。一箪食,一瓢饮,有“民以‘食’为天”,却没有“饮”天呀地的,井还是戳在泥里石里,心志如一,仅开樱桃小口,只要一息尚存。
井脉之要,要而不显,可见欲把井脉之难。井脉,地下之络,兀自充盈,深藏而不露。路为地上之衢,裙带衣饰,肤浅而彰显,故古谚云,改道不改井。一语主次了然。道在井面前,尾巴不能翘上天。而欲沾地气,无如深井。冷暖盈仄,四时守恒。昆仑不截,凉热趋同。现代城市莫说无须泉井,哪条街道不是徒子徒孙,哪个城市不是集其大成?更有甚者,矿泉水、纯净水、瓶装水如水泡翻涌,诸多城里人则如蚁拥蜂攒,不惜争相驱车,络绎于途,乡下拖运一勺井水。可见,没有谁比井水老到。
少年之际,我家搬到了一黄板石山下,土层浅,岩层厚。整条边人家打井,到嫩黄石打止,犹似隔靴搔痒。皮面上有水也是阳浸,阳浸浅井,难洁难清,时常翻井,乌焦巴弓,故没有一口好井。搞不久就塌了,壅了。我就亲手打过一眼,结果只做了樟树洞子。深耕厚植,樟树倒是长得顶好,而树洞子,不能都打成井筒子。打井多多,废弃眼多多。没塌的那一勺,供几只癞蛤蟆都干死了。可见,这条边过去没人住不是没道理的。近日,门前塘里修成了公路,也就断了山这边人家的水路。施工方请来了专业打井队。这次,该打到老岩石了或是岩石也被打老了,铩羽而归,只好不惜工本改接自来水。可见不在脉上,也是白搭。
而在我曾住读的长桥,有溪,有塘,但都是地表水。当然也有井,没打穿,底下也是黄板石。师生人数如井旁大樟树逢春勃发起来,水就不够用。只好硬着头皮往下打,打不进,便放炮,看石头硬还是炮厉害。井里放炮,像瓮在坛子里一样,自是“定向爆破”,响动也不很影响教学。教学就得打井。黄板石都堆满了一坪,井深得黑咕隆咚不敢往下望,炮还在炸,井还在打,石头还在堆,辘轳绞上来的总有一天要是水。据说过去还有杀猪宰牛祭请井神,或是香烛纸马井底旺旺烧起,欲借神力将井眼“背穿”的,可这是学校,何况当时没有那一套,就只凭蛮缠死磕的“掘”劲,强硬的石头后面终是被更强硬的人解放的水。打穿龙脉的一瞬,人在爆迸喷涌的喜悦中,胜利大逃亡,仓皇到连锤头和钢钎都遗落在水底。自此,长桥的脉动连接在井脉上,萌发一如古樟,旺盛蓬勃。而古樟不如的是,井喷样的学子,遍洒神州大地,浇灌华夏之春。有故事,一员工不慎将一大串钥匙落入井里,急不可耐,某物理老师似洞明井之要义,“君子之学,至乎井”,不动声色,便把钥匙还了过来。员工眼睛鼓起井口大。要问井有多深,只有拴磁铁的绳子知道。而绳子,拴不住滴水之灵,量的也绝不是全部的尺寸。井深就是井眼睛向下探取的景深。深井就是长镜头。包括井脉,都是井的深度。地上地下俱水网,都是井的供应商。井小吸纳多,包括乡愁旅思“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井虽幽闭,丰盈却是你看不见它看见。井直,而眼光独到会转弯,因而它要求你发现它的源泉的目光更独到。井眼向下也是向上,深井一眼,千古风云雷电,万里日月星辰。
今年是鲁迅先生逝世80周年,如何作文,他曾说:“选材要严,开掘要深。”这是否是井的顿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