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洗,万籁无声,已是一更时分,崇祯踱出文华殿,深吸了一口清凉空气,刚抻了胳膊舒展身子,一队巡逻亲军从日精门外过,崇祯忙收了架势,扫了眼院内的几名跟身儿内卫,慢慢溜达回殿内,拿起案上的三份奏牍。
前几日接到副都御史杨所修劾崔呈秀的奏疏,并劾工部尚书李养德、太仆寺少卿陈殷、延绥巡抚朱童蒙,并指责吏部尚书周应秋贪墨,漫无主持,有负圣恩。崇祯批道:“崔呈秀国家栋梁,朕多有依靠,杨所修不得轻诋。”把它上了邸报。
现在手中捏着的奏疏,一份是吏科都给事中陈尔翼的,是为崔呈秀辩护:“杨所修拨弄多端,葛藤不断,定是人用为枪。近日东林余孽死灰复燃,遍布长安,欲用皇上仁慈之心,因事生风,忧不在小。乞敕厂、卫、五城严加缉访,勿使东林再乱我朝。”一份是云南道御史杨维垣再劾崔呈秀:“崔呈秀立志卑污,居身秽浊,内谀厂臣,外擅朝政,指缺议价,悬秤卖官,唯知恃权纳贿,其状可胜道乎?恳皇上急正两观之诛,或薄示三褫(chǐ)之典。”再一份就是崔呈秀的二次辞任疏。
崇祯眉心皱了皱,又舒展开,心中反复掂量不下。除了皇嫂,无一人可以商量,去皇嫂处勤了,有越礼之嫌,况且魏忠贤耳目遍布犄角旮旯,除了自己身边儿的,这宫内大小太监都是他的人,引他疑心不是上策。唉,朕是皇帝么?古往今来有这么窝囊的皇帝么?思想了一个多时辰,崇祯拿起笔,在陈尔翼的奏章上批道:
群臣流品,经先帝分别澄汰已清。朕初御极,嘉与士大夫臻平康之理。今后不许捕风捉影,致生枝蔓!这一番话,听者会各有各的理解,对立双方都以为是指斥对方,旁观者会认为是息风和泥。接着在杨维垣的奏章上批道:奏内诸臣,俱经先帝简擢。杨维垣率意轻诋,本当重处,念其秉心忠正,姑不究。
撂下笔转身把两份奏章交与身后的徐应元,吩咐道:“明儿一早让批本处交内阁,明发了。再有,前几日去看皇嫂,见她精神萎顿,说是身子骨不大好,像是要起病,不知这几日怎样了。明儿……哦,已过了子时了,罢朝一日,叫张惟贤辰时来见朕。”
崇祯来到文华殿,一进院门张彝宪就迎了出来,“万岁爷,英国公候了多时了。”话未落地儿,张惟贤就跟了出来,跪下道:“臣张惟贤奉旨见驾,吾皇万岁万万岁!”
见着张惟贤,崇祯笑了,伸手虚扶一下,“国舅免了吧。”然后指着殿前柱上的对联道:“好词好字啊,国舅可知这词这字出自何人之手?”
张惟贤抬头看那字,只见上联是:
纵横图史,发天经地纬之藏
下联是:
俯仰古今,期日就月将之益
张惟贤一头纳罕着:皇上叫自己来就是问这字的?一头道:“词是神庙辅臣张文忠公居正所撰,字是内阁书臣王庭策所书。文华殿中五幅对联都是出自他二人之手。”
崇祯点点头:“毕竟是一代名臣呢。”这才转头道:“皇嫂病了多日了,国舅可知道?”
张惟贤站起身,愣了愣,瞪着眼道:“娘娘病了?臣未奉娘娘懿旨,这几日未进宫,不知道。”
“前些日子去看望皇嫂,见她身子有些腻歪。今儿早长春宫来人报说皇嫂病了。你既先到了,就别进去了,随朕去长春宫吧。”说着转身向外走。
徐应元跟在身后,边走边琢磨:今儿早长春宫来人了?我怎么不知道?到了长春宫,崇祯道:“娘娘病着,床跟前儿人多了闹腾,惹娘娘心烦。徐应元,你就在外面候着,等朕出来。”
徐应元答应着站住了,心说我多咋闹腾了?我可得敢呀?
张惟贤跟着崇祯刚进过堂,就见懿安(张皇后尊号)从后花园过来,张惟贤纳闷儿:皇后得的是什么病,还满院子溜达?还是烧得满院子疯跑?绕过影壁,与懿安照个对脸儿,忙侧身一步行个大礼,然后抬眼盯着懿安脸。
懿安向着崇祯福了福,笑眯眯道:“皇上这一向可好?没累着吧?万事都可先搁过,身子骨是最要紧的。”
“说的是。皇嫂也还好吧?”
“好着呐。”懿安应了一句,扭头发现张惟贤直眉瞪眼看着自己,不由得毛了,低头打量一下自己,没发现不对劲儿,便抻抻衣角,问道:“怎的啦?你脖子扭筋儿了?”
“皇后贵恙平复了?”
“……我何时有恙了,你怎的咒我?”
崇祯微微一笑,对张惟贤道:“皇嫂无恙,是朕为避人耳目才这样说的。”
张惟贤吐了口长气。懿安笑对张惟贤道:“既是皇上为掩人耳目,本宫也就不怪你了,不然本宫不饶你呢!”
崇祯道:“屋里闷热,咱们就这后花园里坐吧。”说着向花园深处走去。自从知道了徐应元与魏忠贤的关系,崇祯连徐应元也防着了。
三人在一片小竹林边上的石凳上坐下,刚坐稳,侍婢就端上一盘马奶葡萄、一盘荔枝和一壶茉莉银钩。
等侍婢沏好茶退走,懿安拿一个荔枝剥开递给崇祯,崇祯接过,忽然一笑,对张惟贤道:“朕进宫那晚,皇嫂送朕干食,并嘱不可食宫中酒食,怕遭人算计。自此之后,皇嫂几乎日日亲操厨艺,命宫人送来。皇嫂用心细密,唉,皇兄有妻福,无寿福啊!”这事大出惟贤意外:“啊,竟是这样,娘娘真是费神又费力啊!”
懿安转向崇祯:“皇上登基后,妾曾诗记此事,试背出,以佐荔枝如何?”
“当真?快读来听!”崇祯道。
懿安起身,道:“好吧,博皇上一笑。”遂吟道:
防奸常恐祻心藏,椟食朝朝进信王。
毕竟真龙天眷顾,花名早兆御袍黄。
不想听懿安吟罢,崇祯面色转阴,默然不语。二人大惑,正不知如何,崇祯看着张惟贤道:“信府中那两百株黄牡丹,名‘御袍黄’。”又转向懿安:“却是魏忠贤不久前送的。”
“原来如此。”懿安起身一揖:“妾知罪了。”
崇祯忙起身回礼:“怎说到罪了?弟担不起,弟知皇嫂之心。”
懿安坐下,严肃起来:“这是魏忠贤试探皇上。虽说上天眷顾真龙,皇上自己却不可大意。进宫那一晚是命悬游丝,如今仍是如履薄冰。言归正传吧,妾看了邸报,有动静了?”
崇祯咽下荔枝,慢步小圈踱着:“虽说敲山震虎见了成效,如今阉党又起了内讧,但只攻一个崔呈秀,就立刻有人出来回护,如若就此刀枪高举,放出手段,就可能再起党争,诱发阉党大举反扑,乱了阵脚。现在还摇不动魏忠贤,基础尚未牢靠,急于求成,则可能捕狼不成,反遭狼啮。”
“按常理,低品官员弹劾大员,若被皇上否了,就该受处分。一个副都御史弹劾兵部尚书,皇上既说他‘轻诋’,又说他‘秉心忠正’,而且不予追究,任是呆子也明白皇上的心思。”张惟贤道。
“是了。所以,马上就会接二连三有劾崔呈秀的折子递进来,皇上打算怎么办?”懿安道。
“……现在还不能赶他走。”
“依妾看,皇上就不必再挽留了。内廷里已试出了深浅,朝堂上也须入手了,夜长梦多啊。”
崇祯揪下一片竹叶,在手中揉搓,半晌无语,沉了好一会儿,仰头叹道:“毕竟魏忠贤虎威还在,犬牙未伤,还不能惹他看透而起破釜沉舟之心。”
懿安缓缓起身,柔声道:“但也不能投鼠忌器,错失良机。如果皇上态度过于晦暗,致使大臣们认为……”懿安突然打住话头,低头不语。
崇祯转头看向懿安:“皇嫂请直言,五弟听着呢。”懿安心中涌起一阵感动,抬起一双美目:“皇上既以兄弟自屈,为嫂就直言了。如果臣子们认为皇上无能,则百官钳口,那就碍难收拾了!”
张惟贤见皇上和懿安都站起来,也不敢再坐着,站起身,听了崇祯的话,心中也颇感动,待听了懿安的话,心中悚然一惊,忙道:
“娘娘说的是,皇上不怒而威,辞色之间,贼贤已是胆寒。不过,目下朝堂波诡云谲,逆贼踪迹行藏尚不掌握,电光石火一触可发,皇上内无眼线,外无奥援,所以臣以为还不是火候,欲速不达,行缓则圆。皇上法眼无虚,纤细靡遗,思圆行方,臣看着是恰到好处。”
崇祯笑道:“国舅原来也会捧臭脚的!”又收了笑,“皇嫂有见地,不可不听。依皇嫂看,弟当如何?”
“待崔呈秀再上辞任疏,就打发了他。”
崇祯想了想,从袖中取出一道奏章递给懿安。懿安接过,见是崔呈秀的辞任疏,立刻喊道:“将朱砂研墨,麻利送来!”不一会儿笔墨取来,崇祯就那石桌上铺开奏疏,饱蘸朱砂,批了四个字:
“静听处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