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村街景。

　　李广华

　　满身泥土的中巴车前挡风玻璃上，贴着“吉首——芙蓉镇”的红字，从车窗往外看，字是反的，但丝毫不影响向外观望。“芙蓉镇”即是我们要去的“王村镇”，王村为旧称。

　　载着满满的乘客，汽车缓缓地驶入王村站，透过车窗，我们焦急地向外瞭望，寻找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站内一位身着蓝花棉袄，面容略显憔悴的中年妇女映入眼帘，从她的神情判断，应该就是满意！

　　这是2016年12月31日的傍晚，我、阿刘、咩三人计划在新年到来之前赶到王村，去探望满意一家，实现跨越33年的一次寻访。在经过两天千里迢迢的奔波后，终于来到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永顺县的芙蓉镇。

　　一

　　“噢，满意！”

　　“大哥，嫂子，是侄女吧？”

　　伴着浓浓的笑意，通过握起的手，我们彼此把真诚的问候传达给对方，没有拥抱，没有华美的言辞，也没有渲染的仪式感。穿过33年的时空，度过了岁月的更迭和彼此的思念，在这短暂的辨识、确认、温暖中，让时空得以永恒。而对侄女咩来说，这是听得不知多少遍后的首次印证，让原有的猜想，变成现实的一刻。

王村古街。

　　满意家在王村新区，新建的四层楼房，与周围的房子整齐划一，虽然谈不上豪华，但也宽敞实用。

　　妹夫憨憨地笑迎着我们，稍作安顿，进厨房忙晚饭去了。大儿媳妇在照看两个孩子，一个是自己的，一个是弟弟的。满意夫妇早已当上了爷爷奶奶，大儿子有了一个男孩，二儿子两个女孩，女儿现在吉首读大学，学表演。

　　满意让我们围坐在茶几边烤火。在来王村的路上，发现湘西很多地方的人，都围坐在一个盖着厚厚被子的茶几旁，手脚伸到里面，原以为是用被子在御寒，到了她家，等我们把腿伸进去才发现，原来茶几下藏着一个电暖炉，里面热乎乎的。

　　坐下来，大家嘘寒问暖，开始得以相互打量。

　　满意说，大哥变化真大，都不敢认了。听到这话，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看来，33年的时光，确实改变了一个曾经固有的形象。当一位中年人忽然间出现在她面前时，没有平日里的印象叠加，没有感官的过度，她如何能迅疾实现心理的转换呢？如同渡过一条小河，从绿草茵茵的沃野，一下子迈到茅草黄花的彼岸，两者的悬殊，怎么能让她认得出当年青春年少的大哥呢？

　　而我们对满意的印象，也有心头之酸楚，对她来讲，生活的担子实在是太繁重了，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世事沧桑，容颜已改，不仔细辨认，哪里还寻得到往日活泼开朗的小姑娘面貌啊？

　　1984年3月，我们实习到湘西搜集土家族民歌。我带一个小组，到距离永顺县百余里外的王村公社，并深入到各生产队搜集，当时满意家住在科皮村。在近两个月的生活中，丰富多彩的民歌，使我们陶醉，大开眼界，偶然间认识了满意和她的小姐妹归归。从此，她俩便成了我们小组所有人的好朋友，多有来往。在实习结束时，她俩还特地赶到县城来相送，离别的场景至今难忘。阿刘当时在县城组，告别时，也得以匆匆一见。

　　茶几热乎乎的，再加上交谈的热烈，驱散了冬季里的寒意，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询问着对方的过往。偶尔冒出的湘西话，阿刘和咩听起来稍感吃力，我临时充当起翻译角色。忽然间我发现，人的大脑对语言的记忆是有储存功能的，曾经学会的话语，即使是多年不讲，一旦回到原有的环境，经过简单的“刺激”，是完全可以激活的。

　　一会，妹夫在楼下喊，可以吃饭了。

　　一楼地面中间，摆放着一个活动的火塘，木制，约有方桌大小，中间卧着火盆，底下烧着木炭，上面架口锅。这情景，立刻让我想起33年前，在满意家吃饭的情形。

　　那是她老家一座木制的老房子，堂屋中间也有一个火塘，上面架起一口锅，吃饭时大家围坐在周围。火塘上吊着土家族腊肉，那是逢年节或来尊贵客人时才可吃的佳肴，当年我们一群陌生人敲响满意家的门时，她根本连怀疑都没有，把我们迎进家，并取下火塘上吊着的腊肉给我们吃。直到今日，每每想起来，着实还让人感动。

土家族特有的火锅。

　　妹夫准备下土家族特有的火锅，将腊肉、土鸡、白菜、萝卜先做好，再分放到锅里，各占据不同的区域，相互不混杂。炖鸡的汤，土家族的习惯是不放进锅里，可单独喝。火塘四周还摆上辣熏鱼和各类凉菜。这时，满意的儿子老大老二都下班回来，大家坐在老旧的小竹椅上，边吃边聊，暖意融融。这情景好似印证了王安石的一句诗：“少年离别意非轻，老去相逢亦怆情。草草杯盘供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

　　朴实憨厚的妹夫也有着一段非凡的经历，当年参加过自卫还击战，上过战场，如今每月享受着几百元的补贴。他热情地倒上酒，我们借着满室飘散着土家族腊肉的香气，伴着浓浓的情意，把酒小酌，在湘西宁静的夜晚，迎候着新年的到来。

　　二

　　满意家距石板街不远，晚饭后，借着昏暗的灯光，我们朝石板街进发。她还叫来同在王村生活的归归，大家一起看夜景。

　　记忆中的石板街，约有一华里，两侧均为木房或吊脚楼。我们当年所住的“酉水旅社”在靠近东面的一侧，不远处是村民赶场的小广场，溢出泉水的水井，在街的中部。石板街的另一端是码头，南面是被我们称作的“王村瀑布”，这一切的一切还会是我们所期待的面貌吗？越想越有些急不可待了。

石板街。

　　路上，满意告诉我，酉水旅社由他们同村的一个亲戚买下，拆除后翻盖了楼房。但我还是要求找到旅社的旧址，默默地站到新建的楼下，遥想当初自己住宿时的情形，心中却充满着寂寥和失望，最后，只得无奈地拍了张那个原址上生长起来的楼房。

　　老街如今由一条变成了几条，仿古建筑到处都是。石板街上的石板，有一半被换掉，新铺垫的石板确实平缓、整齐，棱角分明，但似乎缺少了岁月的味道。

　　古街两侧店铺林立，很多在夜晚还开门营业，柜台里在出售工艺品和湘西特产。几家古玩店里，几乎清一色地在兜售假货。与当年的面貌相比，街景已大不相同，那时没有几家商店，只有在赶场时，小广场周围几家土产类的小店会开门营业。而石板街两侧，多是操持柴米油盐的普通人家，并没有刻意的古镇扮相，但他们确实是世世代代生活在镇上老房子里的居民。

　　夜晚的王村瀑布倒是别有一番情趣，玫瑰色的灯光，映衬着倒挂的瀑布，飞流急湍，耀眼夺目，再配上高倍的音乐，给王村的夜晚带来几分喧闹。

　　走着走着，看到一个挂有“溪州铜柱”匾额字样的门店，大门紧锁。我立刻想起，当年的溪州铜柱是在南面的小山上，还专门为其建个亭子。小向告诉我，早就挪过来了，实物据说保存到其他地方。早些年，有人以为铜柱是金子做的，便偷偷割下一块倒卖，被判了刑。

　　走在石板街上，我目光贪婪地打量着每一处，想搜寻到一些过去的影像，而其他人却有着各自不同的心境。阿刘是听了33年的王村大名，今日终得以游历期间，体会往日熟悉的湘西民俗文化；咩是游览古镇，听大人们不可思议的故事，看看哪里有年轻人喜欢的好吃好玩的；我是故地重游，寻觅昔日的生活场景和蛛丝马迹，希冀往日的情形还能再现。而满意和归归是走在熟悉的家乡石板路上，引导我们寻觅往昔的记忆；满意的儿子小向既当导游，又不断地向开门迎客的朋友们打招呼。

王村码头。

　　不知不觉中，我们来到石板街的尽头——王村码头。只见酉水河静谧恬淡，河面一片漆黑，对岸古丈县山坡上的楼房里泛着点点灯火。原有的几十级台阶，被河水淹没得只剩四五阶了，昔日的码头已踪影全无。

　　街上到处是“刘晓庆米豆腐”店的招牌，偶尔，我们会遇到几名外地游客在逛街，夜晚的王村，也同其他地方的古镇一样，与过去相比喧闹了许多，古朴和恬静，仿佛再无处寻觅。

　　三

　　小向悄悄地告诉我们：“妈妈为了迎接你们，几天前特意去染了头发。”

　　意志坚强的满意，从不向命运低头。她养育了四个孩子，两男两女，早些年为了生计，到广西等地打工，开10年饭馆。回到王村，盖起四层楼房，给两个儿子娶了媳妇，期间双方的老人相继离世，她都尽心尽孝，到头来自己落下一身毛病。前些年，因一场车祸，又失去一个女儿，这对她的打击是沉重，留下终身的痛楚……如今，两个成了家的儿子还同他们生活在一起，一个孙子，两个孙女需要照顾，她每天操持着这个十口之家。

　　有一件事足以看出满意的胸襟。由于她在家里是独苗，找的是上门女婿。山区传统思想还很顽固，按照当地习俗，生下的孩子一定要随母姓，也就是要姓毛。可满意考虑到丈夫的感受，打破陈规，让四个孩子全部随了父姓。这说大也大，说小也小的事，风风火火的满意自己做了主，在她看来，这算不得什么。

　　性格开朗的满意，把生活安排得有滋有味。在带我们游览时，见有两处戏台。她透漏说，她曾和归归在那台上进行演出，唱高腔，她们扮演过梁祝，也扮过薛仁贵，还朗诵节目。归归还在王村拍的电影里，多次做过群众演员。

电影《芙蓉镇》海报。

　　令我们万万没想到的是，早年看过的电影《芙蓉镇》里，还留有满意的声音。那是在拍《芙蓉镇》时，刘晓庆扮演的角色胡玉音生孩子，女主角疼痛难忍，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声。恰巧，满意此时在医院产子，剧组就录下了满意初产时的叫喊声和新生儿的啼哭声，配到影片里。她说，剧组录她的叫声时，婆婆跟他们要“稿费”，他们说：“哭声还要什么稿费？”执意不给。婆婆说：“不给五元，给三元也可以，我给媳妇买只老母鸡，补补身体。”临了，钱也没给。

　　回忆起当年，满意讲述了许多我们实习时和之后发生的故事，有些是第一次听说。她说，当年她和归归担心我们的队员迷路或被人袭击，曾悄悄地夜送几里山路，这事她们没有告诉任何人。她还让儿子在我们组里认了一个干爹，并取干爹姓的名字。我们送的影集和当年拍摄的照片，至今两人都珍藏着。

　　听了她的经历，阿刘感叹地说：“满意的生活，可以写一本书了！”

　　带着新奇和感动，我们在王村迎来新年的早晨。满意陪我们再次来到石板街，找到正宗的“刘晓庆米豆腐”店。我们每人一碗米豆腐，外加一个蒿菜耙。吃好后，咩还和老板娘合了影。

　　漫步在老街，满意时常会碰到熟人，她回答他们说：“在陪亲戚逛街。”这话使我们内心暖暖的。

　　元旦的早晨，我们再次走过石板街，徜徉在发黑的木结构间，感受着阳光下古镇的风貌，也体会着老街与夜色中的不同，真是夜有夜的韵味，日有日的风姿。漫步千年的古街上，步履沉重，我们似乎是在寻找什么。是的，细细打量和慢慢品味间，我们分明是在寻觅曾经留下的足迹、满意生活的痕迹、王村变化的轨迹……

　　30多年的时光斑痕，如何在一个日落日出间能完全觅得？最后还是迎来不情愿的分别时刻，尽管所有人都说我们时间安排得太紧，来去匆匆。满意准备下腊肉，归归也拿来腊肉和挂面，不容分说，要我们带上。

四系罐。

　　临别，发生的一幕更是令我们难料：满意捧出一只绘有菊花绽放图案、底款写有“醴陵力胜合营处出品”的四系罐。根据底款判断，应是上世纪五十年代醴陵窑生产的瓷器，算下来比满意岁数还大。她说是母亲留下的传家宝，非要送给我们。此话一出，让人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考虑到物件的厚重和传家意义，我们感到实难承受，只好推辞。满意立刻严肃起来，坚持相送，不容婉拒。无奈之下，我们怀着忐忑心情，接过这份沉甸甸的礼物，告别了王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