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年

　　电影《红色娘子军》里的土豪南霸天请客，有一盘大菜“龙虎斗”，竟然是一条蛇炖一只整猫，观众无不惊讶。导演谢晋告诉我，粤菜里的确有此“佳肴”。

　　我小时候见过真的“龙虎斗”。“七七事变”后，我家从北平逃难来到桂林。“桂林山水甲天下”，奇特的峰林，清澈的漓江，如诗如画。虽然抗战时期不讲旅游，我们几个孩子还是跑到江边美丽的凤尾竹林玩耍，巧遇奇观——

　　一只大黄猫在竹林前气势汹汹地摆开战斗架势：它四腿挺直，拱起腰身，浑身黄毛像爆炸似的竖起来，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原来是它遇见了一条六七尺长的青花蛇，正吐着信子蜿蜒逼近。大黄猫吸足了气，肚皮鼓得粗粗的，让青花蛇爬上身来缠绕。当那条蛇在猫的腰身缠了三圈儿，正要勒紧的刹那，大黄猫身子猛然一缩，蹿将出去，又快速回头，朝着勒成一团的青花蛇又抓又咬！待到乱翻乱滚的青花蛇舒展开身躯，张着嘴来咬猫的时候，它浑身的黄毛又爆炸似的竖了起来，让蛇没处下嘴。于是大黄猫再一次摆好战斗架势，青花蛇也故伎重演，爬到猫身上缠绕，进行第二回合的“龙虎斗”……此时围观的人已经不少，还有鼓掌的、欢笑的，那猫与蛇全然不顾，继续进行着它们的生死搏斗。几个回合下来，已是两败俱伤，青花蛇血粘沙土，瑟瑟颤抖；大黄猫四脚朝天，口吐白沫。这却便宜了一位观众，大概是广东人，把蛇与猫装进背篓，回家去烹饪粤菜“龙虎斗”了。

　　不久我们又逃难到湖南耒阳县小水铺金盆乡。日寇攻不下长沙城，长沙的警备司令却自己放火“焦土抗战”，把个千年古城焚毁十之七八，许多机关、学校也迁到了耒阳。生活暂时安顿下来，母亲就逼我“跳班”读五年级。我只读过北京师大附小一年级，就辗转逃难，流离失所，频频辍学，全靠母亲沿途教我。母亲是北平第三十八小学校长，逃难也带着我的课本笔墨。铜墨盒上刻着“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这也适用于小难民呀，母亲不准我荒废学业。

　　早饭后我领着弟弟跟金盆乡的孩子们一起走小路去上学。先是水稻田间的石板路，很窄，农夫牵来一头大肚子水牛，就把弟弟挤倒在水田里。再过一条百十米宽的河，名叫小水，清可见底。我们趴着石拱桥的栏杆看鱼——成群的白鲢排着队穿过石隙。后来问老师，他教我成语“鱼贯而行”。过了桥是一条红土路，水牛拉车，牛背上有两三只小乌鸦似的“牛屎雕”，看的次数多了，才弄明白它们并不吃牛屎，专吃牛虻——黑苍蝇般的大眼虻是吸血鬼，它的嘴能扎透牛皮，水牛毫无办法，只能欢迎自己的“小护士”在背上跳来跳去。这条红土路直通小水铺阴凉的“屋顶街”——青石板小街很窄，两边店铺的屋檐很长，搭在了一起，小街也就有了避免日晒雨淋的屋顶。精忠小学就设在街头的岳王庙里。9点上课，不吃午饭，下午3点放学回家。

　　母亲去小水铺赶圩（赶集）回来说，孩子上学一天要走20里路，问我累不累？回答是“好玩！”这年我9岁，弟弟7岁，已逃难3年，走过天津、青岛、上海、厦门、汕头、香港的街道码头，遭遇过震惊中外的长沙大火，躲过了惨绝人寰的广州、桂林、贵阳大轰炸，经常跑警报，“行万里路”，游历八省，到处长见识，成了“小难民旅行家”。再就是苦难也不能泯灭小孩子爱玩儿的天性。

　　可惜我们没有玩具。精忠小学有一条粗大棕绳，上体育课时用它拔河。还有一个藤条编的足球，踢起来也有弹性。后来读《水浒传》，说宋朝太尉高俅是蹴鞠高手，因而相信了足球是中国人发明的。

　　湖南是鱼米之乡。“闹鱼”是孩子们的节日。农民给水稻施肥，把“茶枯”（茶籽榨油后的茶饼）捣碎掺水，泼洒到田里，此时允许孩子们下水田摸鱼——把水搅浑（达到均匀施肥的目的）。野生的鲫鱼、黄鳝被“茶枯”呛晕，纷纷浮上水面喘气，我们撒着欢儿地抓鱼。拿回家红烧鳝鱼段儿，爸爸说它是“四大名鱼”之一，味道鲜美无比。

　　为了逮鱼，我很快学会了游泳，姿势不雅，“狗刨儿”，却能在小水河里安放“拱笼”——竹编的长圆笼子，进口由大变小，挖些蚯蚓拴在里面，鱼虾“拱”进去就出不来。上学时用石头把它压在河里，放学时取出来。这些小鱼小虾炒辣椒，也很下饭。

　　我还会钓青蛙。一根短竹竿，线绳下端拴个蚂蚱，在小溪旁、池塘边逗青蛙，它猛地喷出长舌头，把蚂蚱卷回嘴里，我也顺势提竿，把死不撒嘴的青蛙放进网兜。它就是“田鸡”了，“六只田鸡一盘菜”。

　　诗曰：“最忆是江南”。我忘不了赤脚踢藤球的童年。爬山，爬树，下河，摸鱼，骑着水牛唱歌，北京的小难民也会游戏江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