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先生:1940—1946中国文化的根在李庄》
岳南 著
楚静 责编
湖南文艺出版社 2016年7月出版
作者简介
岳南,原名岳玉明,山东诸城人,1962年生,先后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北京师范大学•鲁迅文学院研究生班。历任宣传干事、编辑、台湾“清华大学”驻校作家等。著有《风雪定陵》《复活的军团》等考古纪实文学作品十二部,有英、日、韩、法、德文版出版,海外发行达百万余册。另有《陈寅恪与傅斯年》等传记作品十余部,其中《南渡北归》三部曲在海内外引起轰动,《亚洲周刊》评其为2011年全球华文十大好书之冠,称其展现出全球华人的软实力及不断“向上的力量”。
内容简介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大批学术教育机构学者、师生被迫向长沙、重庆、昆明等地区迁徙。1940年,因战事趋紧,同济大学师生迁往川南古镇李庄,继之中央研究院、中央博物院筹备处、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中国营造学社等机构先后辗转而来,一时间,众多第一流学者和大批珍贵文物古籍汇聚李庄——这个被傅斯年称为“在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
作品以纪实的手法,深沉的情感,酣畅的笔墨,全景再现了在李庄的学者们艰苦卓绝的生活与学术历程,突出刻画了霸气的学人领袖傅斯年,耿介的考古学大师李济,苦心孤诣的建筑学泰斗梁思成,坚忍的诗人林徽因,孤傲的才女游寿,执着学术的董作宾、梁思永等先生的鲜明个性,以及他们面对贫病、匪患甚至死亡威胁,守望相助、穷且弥坚的精神风骨。在中国最艰危的六年,他们不离故国,焚膏继晷,薪传火播,在人文学科领域取得了世界性的荣誉,承续发展了中国文化的命脉。
作品还着重对“研究院吃人事件”以及傅李冲突、同济校长与教授纷争、国宝被劫案等史事的真相做了细致探查,对其中的人事纠葛、研究院与大学的制度等进行了深刻剖析。同时兼述李庄镇传奇历史、风土人情和当地官僚、士绅在抗战前后不同的人生命运,对多年被掩蔽的人物与事件做了详细的披露,读来令人感怀忆往、嗟叹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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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线试读
揭开“吃人”的秘密
就在傅斯年奔赴李庄之时,国民政府内政部向四川省政府拍发电报,其中有“前方在抗战,后方捣乱”等语,下令省政府与宜宾专署配合当地政府和驻军整治李庄的社会秩序,让内地迁来的各学术机构、学校有个安静的工作、学习环境,同时稳定抗日后方的局势云云。
宜宾方面接到省政府转来的电令,经过分析,认为这一事件的出现,极有可能是因为有人故意煽风点火,这伙人可能来自两条暗道:一是当地的汉奸故意制造谣言,以达到扰乱后方,给抗日前线施加压力的目的;二是共产党地下武装借机制造混乱,趁势组织农民和失业商人、官僚以及无业游民等搞武装暴动。而这些人大多是当年张守恒、洪默深等组织的所谓“川南工农革命军”造反暴动的“残渣余孽”。一旦让他们借机成了气候,在李庄甚至整个川南闹将起来,将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身在陪都重庆的蒋介石最忌恨的就是共产党拉人入伙搞暴动。如真的造起反来,宜宾专署不知有多少地方大员或驻地军官要遭革职查办,甚至拿入大牢落个“秋后问斩”的结局。想到此处,坐宜宾专署第一把交椅的专员冷寅东不敢怠慢,立即下令组织一批地方要员和两个营的兵力,亲自带队,乘“长虹”号火轮(老式轮船,1949年后归四川省轮船公司所有,20世纪70年代退役)顺江而下,向李庄进发。当船行至宜宾与李庄之间的双流溪战略要地时,按照预定方案,一营兵力弃船登陆驻扎,其他人员和官兵继续沿江东下,在李庄码头登陆。
冷寅东来到李庄,立即于南华宫大殿召集邻县县长,乡镇长,民团、联防头目,驻军首领,中央研究院方面的李方桂、李济、董作宾、梁思永、陶孟和,中国营造学社的梁思成、刘敦桢,以及同济大学校长周均时等各色人物开会。在听取了相关汇报后,冷寅东下令各县、乡镇的负责人先在自己掌管的地盘内,组织力量严查密访,除查出借机造谣捣乱的汉奸外,着重探查暗藏的共产党人,对当年张守恒、洪默深等“川南工农革命军”及其九族,进行地毯式的清查。一旦查清与“吃人”谣言有关者,立即捉拿归案,押入大牢,老虎凳与辣椒汤伺候。
各县、乡镇长回归自己掌管的一亩三分地,迅速组织民团、警察及联防队员展开调查。但查来查去,几天过去,各地除抓获一批地痞流氓、游手好闲的无业者,以及参与造谣或聚众滋事、向史语所和同济大学发难的愚昧乡民外,并未发现共产党的秘密组织与事件指挥的线索。冷寅东听罢,尽管心有不甘,倒也算一块石头落地。在他看来,只要没有共党分子从中捣鬼,几个地痞流氓和无知乡民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与兴师动众。但既然已经兴师动众来到李庄,总得有所作为或动作,好给上司有个交代,于是冷寅东再次于南华宫召开会议,商讨对策。
此时,傅斯年已抵达李庄并应邀参加了会议。除上次参加会议人员外,李庄的党部书记罗南陔,区长张官周,镇长杨君慧,士绅李清泉、张访琴、罗伯希、王云伯等也应邀参加。会议讨论的主题有二,一是被抓人员如何处置;二是如何平息事态,消除谣言,体面地收场?
众人吵吵嚷嚷,争论了半天,各种意见相持不下,一直在桌旁默不作声的党部书记罗南陔突然起身道:“诸位,能不能容兄弟我说几句?”
人们停止了争吵,目光渐渐转了过来,主持会议的冷寅东望了罗南陔一眼,点头道:“好,好,下面听罗先生的高见。”
罗南陔清了清嗓子道:“依兄弟愚见,那些被抓起来的人中既然没有共党异己分子,没必要非来个老虎凳与辣椒汤伺候,老虎凳暂且放着备用,歉收之年,弄一罐辣椒汤也不易,还是留着给感冒发烧者喝吧。至于中央研究院、同济大学吃人,在兄弟我看来确有其事,怎能怪罪乡民传播消息?”
话音刚落,南溪县县长叶书麟霍地起身,沉着脸,目光逼视罗南陔,厉声道:“南陔兄,你是不是昨晚猫尿骚儿喝高了,到现在还没醒,果真如此,我劝你还是到外面醒醒再开尊口吧。”
叶书麟冷不丁地横插一杠子,会场气氛骤然紧张起来,众人望望罗叶二人,开始交头接耳地小声议论。罗南陔略做沉思状,微笑道:“兄弟我是不是喝多了,请县长大人听完我的话再下结论不迟。诸君子在李庄逛街的时候已经看到了,有几家牛肉馆门前堆着牛骨头,不用查,馆子里肯定杀过牛。还有几家羊肉馆,门口也摆着一堆骨头,这个馆子几乎是天天宰杀羔羊。中央研究院和同济大学医学院在室内室外摆着人头、人骨,还有完整的人尸体,这不是杀人、吃人是什么?诸位仁兄想想在下所言是否有理?”
“放肆!你这是哪家道理?分明是一派胡言!”叶书麟因一时摸不清罗南陔的真实意图,怕把事情搅得过于复杂,让自己这个父母官不好收拾,脸色铁青,怒气冲冲地对罗指责起来。
罗南陔并不理会这位县太爷的态度,依旧微笑道:“当然,兄弟我刚才所说,只是一般民众的心理和看法,并不代表在座诸兄的心理。试想,这乡间农民整年在山中劳作,与水土树木、五谷杂粮打交道,哪曾见过这等风景?他们咋个晓得和理解这帮搞学问与教学的专家,是在研究古人类和解剖人体?因不晓得和不理解,就像在牛肉馆、羊肉馆门前看到的情形一样,误认为是吃人。常言道,不知者不为罪嘛,我说对抓起来的人没必要把他们按在老虎凳上捏着鼻子灌辣椒汤,搞得杀猪一样号叫连天。兄弟我的意思,除几个寻衅滋事、唯恐天下不乱的小混混,其他人想个法子,如按头捏鼻让其学学狗爬狗叫等教训一下就行了。至于那些不知内情的民众,兄弟我也有办法对付,古人云,解铃还须系铃人,由中央研究院和同济大学各自办个展览,把那些人头、尸骨拿出来让大家看看,再做些适当的解释并发布,谣言可不攻自破矣!兄弟我的话完了。由于鄙人才疏学浅,见识不多,不当之处,兄弟自当谢罪。”罗南陔说罢,冲众人一一拱手,坐了下来。
会场一阵沉默,此前没有人会想到罗南陔说出这番颇具悬念与幽默感的话来,叶书麟更感到意外,顿觉尴尬万分,只好扭头咳嗽几声,故作冷静地点火抽起烟来。
冷寅东见众人沉默不语,把目光转向正含着烟斗喷云吐雾的傅斯年,微笑着以征询的口气道:“孟真先生,请谈谈您的高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