栏目主持/采写:舒晋瑜
赵本夫很低调,但是很自信。
有一年,他到北欧访问,把自己的作品送给北欧一位秘书长,秘书长很遗憾地表示,可惜是中文,自己看不懂。赵本夫通过翻译告诉对方:锁到箱子里,等你的孙子学会中文,拿出来再给他看,还是好作品!秘书长听了哈哈大笑道:赵先生真是太自信了!
他当然有底气自信!一个作家写出的小说,过个三五年不能看了,写它干嘛?
新作《天漏邑》出版了,他照样自信满满:将来从书店买去了,有读者看完了说不好看,退回人民文学出版社,这个账算我的。我相信读者看完会觉得好看、过瘾;当然,作品光是好看还不行,还要有内涵,耐看。
1981年,33岁的赵本夫凭借《卖驴》获得全国优秀小说奖。张光年很是不解,事后问他:你怎么现在才写东西?无论语言能力还是文字功底相当成熟,怎么现在才写?
起步晚,写作慢,厚积薄发,恰是赵本夫的特点。
赵本夫写得慢,原因之一可能是坚持手写。最近赵本夫的女儿允芳在他书房里想借用一下电脑发个邮件,结果输入半天文字,电脑上却一点不显示,她奇怪得要命,一检查,竟是键盘和电脑没有连上。问他怎么回事啊?赵本夫无辜地说:我不知道啊!也不需要啊!
不过他最近换了新车,兴致大增,正让女儿教他如何导航。这算是赵本夫和新媒体的最亲密接触吧?
坚持不用电脑的小说家
中华读书报:1981年发表作品起,写了近四十年,您的写作经历过怎样的变化?
赵本夫:第一个阶段以最早写的《卖驴》为代表,是为农民代言;第二阶段,写民族的劣根性;现在是不断探索人和自然。好作品超越民族国界,我的文学理念还在一直不断地往前走,胸怀也更宽阔。
中华读书报:您至今还用手写小说?不用电脑写作,会不会觉得效率低?
赵本夫:是。这是一种写作习惯,不想再改变了。手写感觉踏实,我写作上也并不追求速度。
中华读书报:不用邮件,也不上微信吗?博客、微博、微信——是否所有新媒体,您都不接触?您对新媒体持一种怎样的态度?
赵本夫:接触较少。偶尔使用微信,但还不太熟练。我尊重新兴的媒体。
中华读书报:那么您上网吗?注意网络文学吗?
赵本夫:会开电脑,但因为不会打字,只会点击网页上的新闻,不会搜索。
中华读书报:您的作品电子版有哪些?您在签合同的时候,会不会注意电子版的签署?
赵本夫:很多作品都签署了电子版权合同,和一些网站也有合作。
西方作品救了中国文学
中华读书报:《天漏邑》一书中有两条线索,一条是抗日战争,一条是民国的柳先生、以及当代祢五常带学生去考察天漏村的历史。这样的结构有何用意?
赵本夫:我的写法不花哨,小说的写法就那么多。所有西方经典文学作品都在书架上摆着,形式固然重要,其实没有太多高下之分。关键是内涵。作品中探讨了文明的进化,也探讨了国家兴旺,无论国民政府中央历史研究所的柳先生,还是当代学者祢五常,都在探索:为什么一个村庄的历史会长过一个朝代?这在世界范围内都有重大意义。中外不论哪一个朝代,不论曾经有多么强大的国家机器,有多么优秀的人才,多么英明的帝王,但是那个朝代说完就完了。比如中国的秦朝、奥斯曼帝国、彼得大帝的俄罗斯帝国……可是天漏村什么都没有,为什么能延续下来?甚至超过一个朝代?中国的经史子集都会或多或少谈到兴亡。任何兴亡,看似偶然,其实是必然的。历史学家都会谈出很多道理,但是政治家做的时候很难做到,有很多无奈。
中华读书报:这种无奈是一种贯穿始终的情绪。
赵本夫:社会上有很多问题,大家都看到了,但是谁能做到让这个社会没有问题?人生也一样,谁都做不到一生无憾。还是要用纵深的、宏大的胸怀看待从古到今的演变。天漏村的生活状态都隐寓在其中了,村里的人没有要求,没有欲望,按自然天性生活,比如天漏村九龙洞的竹简乍册,是由一代代的哑巴完成,没有人去干涉他们真实地记录历史。
中华读书报:您写的是老故事,但出手不凡,内容丰富,内涵丰厚,写出了新意,而且有一种中国传统小说的意韵。
赵本夫:新时期文学发生了很多变化,过去中国文学受“左”的影响,基本上走向死胡同。西方大量的文学作品传入中国,可以说拯救了文学,大家才知道原来小说可以这么写,于是涌现出很多先锋派、新写实、新状态、寻根,等等。本世纪以来,这些思潮销声匿迹。什么原因?成熟的作家其实都在思考一个问题:中国的文学最终应该怎么走。如果写一部作品,读者总能从中看到加西亚·马尔克斯或卡夫卡,一定是一种失败。
文学创作应该追求唯一性、不可替代性。在我的内心,这个意念一直比较强大——我想写出中国气派的作品,拿到世界上去,别人是不是承认不重要。我不迎合翻译,我只写我愿意写的东西。中国文化的根基是东方的哲学思想,它是神秘的、朦胧的、含糊的,中国的价值观念是这样:你是对的,我可能也是对的;西方的哲学思想却是一定要分清是非的:你是对的,那么我就是错的。看中国古代智者的话,或是一些成语、俗语,很多这样的例子。它们意思完全相反,但却都有道理,所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其实就是包容,就是和而不同。中国人的观念里,没有那么多是非对错,而是朦胧含蓄,这种丰富性可以导致多种解读,而这正是文学艺术最大的魅力。在这个意义上,西方的哲学思想也许更适合技术,中国的哲学思想更适合艺术。尽管也有糟粕,但我们也积累了很多中国文化自信。
英雄和叛徒
中华读书报:作品中两个抗日英雄宋源、千张子,塑造得非常成功,让人过目不忘。尤其对于叛徒千张子的刻画,完全颠覆了以往文学作品中对于叛徒的描写。
赵本夫:以前《红岩》里的蒲志高,还有其他文学作品中的叛徒有脸谱化的问题。成为叛徒有的是信仰问题,有的因为人格问题。我却从正面描写了一个叛徒。我写这个人只是因为疼痛才叛变。很多叛徒叛变,其实就是因为受不了那种可怕的疼痛,跟信仰没关系,跟人格也没关系。这是一个突破,是对真实的一种还原。
我有个五舅妈过去是妇救会长,被日本鬼子捉住后受尽酷刑,但宁死不降,后来侥幸逃生。我多次采访过她。我看到有人做过一项调查,发现相对男性,女性更少叛变。那么,除了信仰的精神因素,最终是什么导致一个人的叛变?千张子的理由也许有人不相信不认同,但我希望,能够真实地还原他内心的想法。
中华读书报:书中几个女性形象耐人寻味,县长檀黛云、七女、武玉蝉,还有汪鱼儿,如何理解她们的不同形象?七女是天漏村的妓女,却让人感觉非常神圣;而汪鱼儿虽然是现代人,但因从小被强暴,最后自杀身亡。是否有意将她与七女形成一个对比?
赵本夫:很多文学作品对于妓女的描写,都并不是丑陋肮脏的形象,比如《羊脂球》《复活》。有一些文学作品中的妓女形象,甚至出身富贵。七女的出现,其实是带着一种母性的光辉,甚至充当了教母的角色。在古老的天漏村,村民对妓女的看法也并没有受世俗的影响。上世纪80年代我写过一个短篇小说《蝙蝠》,就写过宋源和妓女这两个人物,但总觉得写得不充分,总想找机会再写一写。这次,我写的是一种古风。七女在村子里的地位很神圣。对这样一个人物形象,我认真思考过,不希望她被脸谱化。我希望自己的文学作品能够赋予人物某些理想主义的光芒。
而汪鱼儿受过很大伤害,渴望理解,渴望被爱,但是得不到。我文末把她神圣化了,结局类似羽化登仙。我的作品看起来很现实主义,其实充满很强的理想主义思彩,包括妓女、叛徒等等各种小人物,很多都有其向善向美的一面。
中华读书报:《天漏邑》写了十年?
赵本夫:可以说是对一些问题十年连续不间断的思考,包括对人生、人性、自然、文明的演进等等的思考,对罪与非罪、惩罚与宽恕、忠诚与背叛、灵魂与肉体的思考。
我一直追求一种写作状态:不刻意雕琢,而是兴之所至,随着作品漫游行走。这次写作的过程中,很多次我自己都已经不当家了,完全是故事随着人物走。最后写出的是什么,我反而有些说不清楚了。小说里有很多灵动的细节,包括人物设计和故事走向,很多时候都是人随笔走。但这种创作的即兴发挥是有前提的,要有深厚的积累,所谓厚积薄发。如果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是一脸苍白地坐在书桌前冥思苦想,绝不可能妙笔生花。
著名评论家何振邦曾经写过一篇《地母》三部曲的长篇评论,他说过一句话很有意思。他认为我们这一代代作家都很清楚,但只有赵本夫依然混沌。我把这句话视作对我很高的褒奖。我一直追求的,就是我们东方文化的朦胧意境,追求意义内涵的这种丰富性,要是什么事情都能三言两语说清楚就没意思了。作家为此要积累很多年,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思想、精神、情怀的积累。
宗教感和理想主义
中华读书报:您是如何做这种准备或者积累的?
赵本夫:早期我接触文学的唯一途径,就是阅读。我所在的徐州丰县一中,有县里最好的图书馆,藏书非常多。我当时在“文革”通讯报道组(相当于现在的县委宣传部),办公室隔壁就是图书馆。墙上凿了一个洞,用来放电话机。我那时候很瘦,经常从那个电话洞里爬到一墙之隔的图书馆里去偷书看。我在里面挑书,复旦大学毕业的一个同事在外面负责接应。那时候这要冒很大的风险。有一次我正将一捆书往外传,被巡逻的军代表抓到了。他喊了一声,吓我们一跳。没想到他接着又来了一句:能不能给我几本?我们就笑了,赶紧让他挑了几本。
我在搞文学创作之前,《中国通史》读了三遍,《外国通史》读了两遍。读完历史,就觉得自己活了几千年了;又接触了大量的文学经典。阅读了大量的国外经典后,就自然而然对当时人发表的一些作品有了自己的判断和不满,发现很多作品都不是真正的文学。后来我因“站错队”下农村工作队六年,这使我真正接触到农村的生活,我也由此积累了很多人生、人性的感悟。
中华读书报:您在文坛一直给人以沉稳、从容的感觉。为什么您能如此沉得住气?
赵本夫:一是我对自己要求高,不满意不出手。二是和写作目的有关。写作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按照自己心目中的最高要求写,传世不传世、别人怎么评价我不在乎。就像《红楼梦》再好也有人不喜欢。你做人即便是想讨好每个人,但也一定还是有人不喜欢。不能生活在别人的目光里,要守住基本的东西,文学作品也是这样。我按自己的心愿写,对得起读者就好。文章是不能瞒人的,不能欺世,不能玩花样,要有诚意。现在会看的人太多了,千万不要小看你的读者。
中华读书报:有什么写作理念是一直追求的吗?
赵本夫:一是好的作品要有一种宗教感。这里的宗教,不是基督教或是佛教,是一种执着,让人崇拜的精神,这是中国人的精神。为什么中华民族五千年不倒,我认为就是源于一种执着的精神。从夸父追日、精卫填海、愚公移山到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无论经历多少苦难,我们的民族都有一种勇往直前的坚韧不拔的精神。这对每个人都有启发。二是理想主义。我当然知道没有一个社会是完美的,就像我知道不会“天下无贼”一样,但我仍然会呼唤,呼唤善意,呼唤完美,通过文学作品让人们产生对理想对前程的一种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