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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仁进:读花写草,方是山河儿女

来源:红网综合 作者:苏仁进 编辑:王嫣 2017-02-14 08:5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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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苏仁进

  春节过后的一个早晨,窗外正下着雨,雨有些大,隔着两层玻璃,也听得见雨点打在树叶上的声音。手机屏显示,此刻的即时气温是5℃。这个读数,和我的体感是一致的,露在外面的手,有种想随时缩进衣袖的企图。这是有雨的长沙冬天,最典型的症状:潮湿而阴冷。幸好,冷的只是天气,此刻,我正在读一本名字比物候温暖的书:《万物赠送我浓情蜜意》。这是一本关于树木花草的随笔集,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作者曹萍波,湖南广播电视台90后新锐女记者。据图书处的同志说,这是中南出版传媒今年重点打造的一本书。

  我看书有个习惯,理论书籍或学术专作,先看目录、序言和绪论,了解它的逻辑结构和体例,然后再细读内容。若是文学类图书,尤其是诗歌散文随笔这类比较懒散的书,就是翻到哪里,便从哪里开始看,看得下去,就接着看,若是不大抓人,可能就不看了,或者暂放一边,若有机缘,再行召见或翻阅。这次也一样,随手翻到的一篇,叫《诗经里开出来的花》,篇名很讨巧很别致,写的是使君子这种植物。这植物我不了解,使君子这名字,我也是第一次听说。文章的第一句话,差不多是跳到我眼前的:“在阳朔一家咖啡馆的屋顶上,看到平生仅见的最大的使君子时,我几乎是吱吱叫着的。”接下来读到的,是这么一段:“中国人是每年只要进入农历五月,就开始集体恐慌,是为古人所称毒五月。”“人的遗憾归于人,植物却并不需要忌惮毒月,可能是天地之间数年乃至数十年的寒暑光阴都被它吸取了,这份天地阴阳之滋补难以估计,于是也就变得更为强大一些,拿使君子来说,每年毒五月对它而言,反而正当开花时节。”面对这样的文字,我想,即便是在流火般的毒五月,也舍不得犯困而耽搁读书的吧。

  随后翻到的一篇,写的是石榴。作者并没有一上来就谈石榴,而是先谈节气:“我相信如果没有节气,人们过日子就会变成一种冗长得繁重的负担。”“旧时的节日那才叫节日啊,像一枚枚闪闪发光的纽扣,牢牢的钉在时间的宽袍大袖上。解开一枚扣子,就能窥见一寸世事的肉身。”仅是这两篇读下来,我就不再企图随便抽检和试读了,而是规规矩矩地依照编排的指引,从头到尾读下去。我不知道,阅读过程中,是被这些草木拽住,还是被拈惹这些花花草草的文字拽住,或者,是被横行在字里行间毫无规矩的灵气拽住。

  全书共52篇文章,每篇写一种植物,按礼拜计,刚好是一个物候年的时间。无论你是植物控还是植物盲,书里呈现给你的,想必都是一个此前从未结识过的世界。你若是和植物控,有植物方面的专业素养,你可以在这里看到花草树木别样的风华和习性,它们虽然还是在自己的门纲目科属种亚种变种里,但已然有了不同的气质和面貌,在一个打破了动植物界限、跨越了生命疆域的世界里,除了能够感知凉寒暑热四时变化,它们还会笑还会哭,有欢乐也有忧愁;有眉眼低垂的孤芳自赏,也有壁立千仞的无欲则刚。它们不只有根茎叶脉花萼果皮,也有腿脚翅膀天空梦想;你甚至都会觉得,自己从前对植物的认知,是不是发生了偏差,或者产生了习惯性忽略。而如果你是个植物盲,那么正好,你可以随着作者的视角,走进花园,踏入原野,徘徊路边,俯首脚下,从此,这视野之内的一花一草,你都可以像喊自家或邻家孩子一样,喊出它们的名字,知道它们的来处和去向。原来,每一朵花,每一棵树,每一片叶子,都有自己的性格脾气,会撒娇,会任性,会有自己的品性和操守。从此,你开始心有戚戚,只为拥有了一个更广袤的世界。

  但是如果你以为徜徉在这书里的整个过程,不过像春天踏青一样,背个照相机,举根自拍杆,东瞧瞧西望望,便可悠哉游哉,领回满园春色,那就不免有些辜负了。阅读好作品,很多时候不可以太分心。因为书里的很多地方,你不仅得要聚精会神,还得屏住呼吸,才可登堂入室,领略到最美的风光。先不说文章里时时冒出的既冷僻又鲜活的词章字句,光是引文中触及到的古书古籍,就不下几十种,诸如《尚书》《周易》《诗经》《楚辞》《礼记》《山海经》《黄帝内经》《尔雅》《吕氏春秋》《史记》《世说新语》《本草纲目》《说文解字》《齐名要术》《花经》《茶经》《南方草木状》等等,看到都会令人有种并腿立正的肃然。典籍里的先贤们,或蹲于高处,或逗留云端,或静候枝头,只等作者一个轻盈的手势,便翩然而下,适时而至,点染在灵动的纷呈的文字里。至于其他诗词歌赋、历史掌故、逸事风物,更是俯拾皆是。你都不知道,到底是这些资源丰厚了文章的底蕴,张扬了作者的学养,还是作者的才情,滋润了这些冷冰冰硬梆梆的典籍和掌故,让它们灿然起身,水灵灵笑盈盈地雀跃在你面前。这种雪落无声的人文氤氲,使书里的花草树木,早已脱胎换骨,旧貌新颜,律动着一种优雅的仪式感。

  在《哪一抹夏夜的幽梦》一文中,作者写到:“哪一瞬间,几枝睡莲于我,就像是睽违已久的故人,很久不见,我们早已能够心平气和地相对而坐,说彼平生。我爬起来,走到它跟前,想了又想自己这些年走过的路,如果不是那年高考失利,或许我会去更好的大学,然后遇到完全不同的人,成为一个与当下完全不同的自己。嗳,可见人生的每一个细微的岔道口,都会导向截然不同的道路,也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伤感,总之突然想哭。”在谈到木槿时,作者又写道:“原本,我对花茶是没有太多兴趣的,何况木槿已经足够美,根本无需用功效之类的特质再去取悦世人,但它偏偏很是实诚,实诚到花、果、根、叶和皮,无不可以入药,入茶。于是我想,植物的世界里,施惠于人的最高境界,也不过就是这样吧?清丽、细密、均衡,明明对自己的高挑身姿和花瓣质感都作了严格的造型规划,却连供人咀嚼也在所不惜。”到了五色梅,“不管世人如何嫌恶,从来都不会不安,可能它早已心知肚明,那些能说出名目的琐事,其实都不值得不安,世上的不安不是冲着实处去的,不安应该要用来对付未知的生命,或者即将被占领殆尽的生存空间。它既已千里迢遥来到异国他乡,除非碰上灭门绝种的大灾大难,否则,后半生都不会有什么悬念了,既然不会大富大贵,那么不如保持好的心态, 至少也能衣食无虞,再说了,植物一经生长,一整套生命的 程序都平平整整在那儿摊着呢,要不安干什么?还不如过一天算一天,哪怕又贱又苦,也要奔着各种花好月圆去嘛。

  以上提到的植物知识、学养和底蕴、因植物而引发的对生命的感悟和思考,也许还不足以成为你喜欢这本书的借口和动力。因为,植物知识,它肯定比不过植物学专著;学养和底蕴,它肯定比不过国学典籍;生命的感悟和思考,它更比不过哲学家的箴言录。诸如此类的大典华章,好固然是好,都是可以让人醍醐灌顶肃然起敬的东西,但到了散文里,也只是甜美的原材料和贵重的辅料,要做成可口的文字大餐,还需要大厨的手工和魔力。那么,这些之外,是什么可以让行色匆匆的读者停下脚步,静心品读这些文字呢,我想主要的,甚至唯一的,便是可读性。可读性这东西,还真不大好说,或者说可感可觉,但不好言说。它是一种让人在阅读过程中感到轻松、愉悦,不知不觉就读完了的那么一点朦胧又不朦胧、清晰又不清晰的意蕴,可以说是才气和灵气,也可以说是文字的魅力和张力,总之就是那么一种暗暗的牵引力,把你朝文章的下一行句子下一个段落里拽和拖。如果一定要硬性归拢一下,我以为就本书而言,其可读性大约有这么一些:灵动之美,圆润之美,器局之美,意境之美。

  这灵动之美,处处可见。书里的每篇文章,文字都极为生动,好似长着翅膀,在惬意地飞翔。作者用词奇谲乖张,精灵古怪,能冷词热用,又不落俗套,好像是被充沛的雨水和负离子包围着,时时处处都有意外的灵气在汩汩冒泡。譬如文字里的修辞,大胆奇特怪异之余,却又很贴切,一点也不硬不隔。比如,形容垂丝海棠是“总能美得人狠狠一激灵,眼睛都恨不得伸出手去摘”,“反正是所有的光芒一齐涌来,所有的恰好全都凑齐,美得叫人愣怔失语”。写高考过后孩子们放松的心境:“如此悠闲,守着满满的一天星星,好像只要心头无事,便可以任性地把满天星星在眼睛里逐个摁亮又摁灭。”这样的灵动,好比把懒洋洋的文字从字典里一个个喊出来,吹一口气,就成了漫天飞舞的蝴蝶。

  在协调圆润方面,作者似乎有一种特异的万能胶水,能将植物知识、文史典故、生活经历和生命思考,圆熟地捏成一个血脉相连的机体。在其笔下,植物让文章有了生机,文史让文章有了底蕴,生活让文章有了质感,哲思让文章有了深度,而通透的灵性和才情,则像打通了任督二脉,所有的气流相互融汇,相互滋润,又相互提携。谁也不缺位,但谁也不越位,便有了一种恰到好处的流畅和圆润。这种马踏飞燕般不着痕迹的功夫,需要老成而老道的打坐和修炼,而作者却只是个90后小姑娘,不能不让人有种刷新界面的惊叹了。就像她在三联生活周刊开的“物候志”专栏,每周一篇,阅读量低则5万,高则10万以上。而大量留言当中,感叹最多的便是:如此老道的文笔和通透的人性,怎么也想不到出自一个90后之手。

  至于器局之美,书里写的虽是花草树木,披露和展现的并不只是微情小义,更有大情大义。一树花草,在繁华的植物界,是渺小而孤独的;一个人,在喧闹的人群中,也是如此,然而,在某时某刻某种机缘中,当这两者轰然对视,便有如雷鸣电闪,山河起立,视野也遽然开阔起来。印在封底上的一段文字,可能是关于这一点的最好的昭告:“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想过一种有季节感的生活,遇见一篷干花,一把狗尾巴草,一泡陈年的老茶,一棵捱雨的梅子树,一截落满青苔的阶梯,一段樱花浪漫的山路,或者一袭叶尖的白雪,都或欣喜不已,这个中意味不好形容,就像突然有一天,少年人历得风尘,原是一树青果子,夜来风雨,正在生涩着担心着,晓来望去却忽然有些熟了,于是顿悟和感激。”

  最后是意境之美,鲜活的画面感,涌动的情绪波,是阅读中获得的另一种感觉,它能让你读着读着,就忍不住陷身其中,左摇右晃,伸手便可触摸到花瓣的肌理,接住叶片上的水珠,思考比花柔弱比梦深远的生命。比如她写含笑,“灯光遽然亮起,满眼都是年轻肌体闪闪的光泽,像一片一片狂热的小小的发电机,呼啦啦地蓄着势。”再比如她写海棠,“既有完美的肉欲的身形,又有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姿色。盛装时是宇宙洪荒,柔媚处有切切梦呓,必须是集合女皇、战士和女人于一身,才能开出来的花,其明艳大气之不可方物,简直是东方花木的极限。”

  我想,正是这些美好,综合担当了全书的可读性。加之作者仿佛有一套极其敏锐的感官系统,于是对每种植物的形、香、味、品,都抓得极准,转化成文字后,便无不水灵鲜活。丁香的香,是“不圆融、不通透、甚至过于刺激,隔着很远就能被它醒脑和召唤,对于路人来说,如同一场快速的下坠。”红枣煮甜酒的香,又是“揭开锅盖时云蒸霞蔚,亮亮堂堂的,香味飘出去有一站路,简直整个巷子的狗都会叫起来,此起彼伏,锵然成韵,像是大户人家派头。”

  行文至此,按作者在书里的说法,已经有些“碎碎念”了,那么,就索性用书里的话来替本文打结,以便使这篇读后感更加接近原生态:“草木是什么呢?草木是季候的甜美句点,是年份的诗词断行,它见证过人们坐在谷仓里痛饮春醪的沉酣时刻,也目睹了人世间最宏大无常的生死歌谣。当人生变成一条有去无回的缥缈长线,而幸好草木有 陪伴,四季有轮回,它们在每一个人的命途上结绳记事。所以草木不是草木,草木是你需要刻度,刻度也需要你。是相爱的人必须记得,是相知的人等待回首,是远行的人要回到故乡,遭逢那记忆深处的一草一木,一石一瓦。”

  刚刚,鸡年正月十七日午时,本文正要收笔时,看到湖南广播电视台周石星先生一小时前发的微信,转发了中央二台《第一时间》栏目的“今日推荐”,推荐的图书便是《万物赠我浓情蜜意》这本书。在转发这段视频时,周石星先生写了这样一段话:“老夫曾曰:马栏山文章写得最好的,非曹萍波莫属。号称人才济济的马栏山人似乎并不服气。待《万物赠我浓情蜜意》一出,这位90后的小姑娘,就秒杀了所有的所谓才子才女。予谓不信,可以去买一本书看!”我以为周先生这段文字的精准和力道,远远超过了我前边的所有文字,故特叨光借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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