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她是一个弱女子》手稿原件

　　陈子善

　　保存、整理和研究作家的创作手稿，是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一个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笔者10多年前提出要“重视手稿学的研究”，后来又有论者进一步重申和发挥，研究现代作家手稿的学术成果陆续出现。但是，与鲁迅、胡适、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等重要作家手稿不断印行相比，郁达夫这位在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留下不灭印记的创造社代表作家手稿的出版和研究，实在是乏善可陈，仅有致王映霞书信部分手稿印行。

　　郁达夫手稿整理、研究滞后

　　在郁达夫生前，他的新文学创作手稿的刊登仅见两次。1933年3月，上海天马书店出版《达夫自选集》时，书前刊出了《序》手稿的一页。1935年3月，郁达夫编选的《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出版时，《良友图画杂志》《新小说》等刊出了他的《编选感想》手稿一页。在郁达夫身后，他的一些旧体诗词手稿在海内外陆续有所披露，但新文学作品手稿的发表在相当长的一个历史时段几乎空白。

　　1982年至1985年，广州花城出版社与香港三联书店合作出版《郁达夫文集》（12卷本），作为插图之用的郁达夫新文学作品手稿共刊出如下数种：中篇小说《迷羊》第二章第一页，中篇小说《她是一个弱女子》第一章第一页，《〈达夫自选集〉序》之一页，随感《〈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编选感想》，评论《歌德以后的德国文学举目》第一页，《厌炎日记》第一页，译文《关于托尔斯泰的一封信》（高尔基作）之一页。

　　1992年，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了《郁达夫全集》（12卷本），新刊出的作为插图之用的郁达夫创作手稿仅有如下两种：短篇小说《圆明园的秋夜》第一页，1929年9月27日日记之一页。

　　2007年，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了新的《郁达夫全集》，刊出的插图中，除了一些诗词和题词等手迹，郁达夫新文学作品手稿的搜集并无进展。

　　有必要指出的是，上述已披露的郁达夫新文学作品手稿中，仅有《〈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编选感想》一页是一篇完整的手稿，其他都只是文中一个小小的片段而已。换言之，除了这篇短小的《编选感想》，迄今为止，郁达夫完整的新文学作品手稿从未与世人见面。由此足见，郁达夫手稿整理和研究工作严重滞后。郁达夫中篇小说《她是一个弱女子》手稿本的影印问世，不仅使读者能够欣赏难得一见的郁达夫钢笔书法，对郁达夫手稿的研究更是零的突破，对郁达夫研究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她是一个弱女子》“命途多舛”

　　在郁达夫小说创作史上，《她是一个弱女子》占有一个特殊的位置。这是郁达夫继《沉沦》《迷羊》之后出版的第三部中篇。小说以1927年“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前后至1932年“一·二八事变”为背景，以女学生郑秀岳的成长经历和情感纠葛为主线，描绘了她与冯世芬、李文卿3名青年女性的不同人生道路，以及她的悲惨结局。

　　从《她是一个弱女子》作者题记和末尾《后叙》的落款时间可知，这部作品1932年3月杀青，正值震惊中外的上海“一·二八事变”爆发不久，郁达夫后来在《沪战中的生活》中对写作《她是一个弱女子》的经过又有进一步的回忆：

　　……在战期里为经济所逼，用了最大的速力写出来的一篇小说《她是一个弱女子》。这小说的题材，我是在好几年前就想好了的，不过有许多细节和近事，是在这一次的沪战中，因为阅旧时的日记，才编好穿插进去，用作点缀的东西。我的意思，是在造出三个意识志趣不同的女性来，如实地描写出她们所走的路径和所有的结果，好叫读者自己去选择应该走哪一条路。三个女性中间，不消说一个是代表土豪资产阶级的堕落的女性，一个是代表小资产阶级的犹豫不决的女性，一个是代表向上的小资产阶级的奋斗的女性。这小说的情节人物，当然是凭空的捏造，实际上既没有这样的人物存在，也并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过的。

　　1932年3月31日，《她是一个弱女子》由上海湖风书局付梓，4月20日出版，列为“文艺创作丛书”之一，印数1500册。据唐弢查考，《她是一个弱女子》出版后不久即被当局指为“普罗文艺”而禁止发行。湖风书局被查封后，上海现代书局接收湖风书局并于当年12月重印，又被当局加以“妨碍善良风俗”的罪名，下令删改后方可发行。次年12月，删改本易名《饶了她》重排出版，不到半年又被当局认定“诋毁政府”而查禁。《她是一个弱女子》如此命途多舛，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像它这样一再被查禁的作品并不多见。

　　对郁达夫这部中篇的评价长期以来也是毁誉参半。湖风初版本问世不到4个月，就有论者撰文评论，认为其“在结构和文章上都并不十分出色，可是它的描画人物都是非常成功的”。1950年代初，论者在批评《她是一个弱女子》“显得有些浮沉平面”的同时，也承认“这篇小说在达夫先生作品中仍不失为具有进步意义的作品”。但随着认为郁达夫作品有很大消极面的看法占上风，《达夫全集》出版“胎死腹中”，《她是一个弱女子》也无法重印，更难以展开探讨。直到改革开放后，《她是一个弱女子》才在问世半个世纪后首次编入《郁达夫文集》重印，手稿第一页也作为插图首次与读者见面。

　　手稿为研究提供新的可能

　　《她是一个弱女子》手稿书于名为“东京创作用纸”的200格（10×20）稿纸之上，黑墨水书写，共154页，又有题词页一页，对折装订成册，封面有郁达夫亲书书名：“她是一个弱女子”。除了封面略微受损和沾上一些油渍以及第21页左面撕去一部分外，整部手稿有头有尾，保存完好，只是书末缺少了达夫作于1932年3月的此书《后叙》，想必《后叙》是他在此书交稿后或校阅清样时所作，未包括在这册手稿本中。

　　翻阅这部《她是一个弱女子》手稿本，打开第一页就有个不小的发现。《她是一个弱女子》初版本题词上印有：“谨以此书，献给我最亲爱，最尊敬的映霞。一九三二年三月达夫上”。但是手稿题词页明明写着：

　　谨以此书，献给我最亲爱，最尊敬的映霞。五年间的热爱，使我永远也不能忘记你那颗纯洁的心。一九三二年三月达夫上

　　不过，后一句又被作者全部划掉了。为什么要删去？耐人寻味。

　　经与《她是一个弱女子》初版本核对，可知这部手稿既是初稿，又是在初稿基础上大加修改的改定稿，颇具研究价值。手稿本从头至尾几乎每页都有修改，大部分用黑笔，偶尔用红笔修改，或涂改，或删弃，或增补，包括大段的增补。有时一页修改有九、十处之多，还有一些页有不止一次修改的笔迹。郁达夫创作这部中篇小说的认真细致、反复斟酌，由此可见一斑。

　　品读手稿，我们可以揣摩郁达夫怎样谋篇布局，怎样遣词造句，怎样交代时代背景，怎样描写风土人情，怎样设计人物对话，怎样塑造主人公形象。一言以蔽之，可以窥见郁达夫是怎么修改小说的。这样的例子在手稿本中俯拾皆是。

　　……

　　总之，历经80多年风雨沧桑，《她是一个弱女子》完整、十分珍贵的手稿幸存于世，毫不夸张地说，确实是郁达夫研究的大幸，同时也是中国现代作家手稿研究的大幸。

　　（本文选自《郁达夫手稿〈她是一个弱女子〉》一书，该书已由中华书局于2016年12月出版，有删节，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