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孟文子
“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想要过一种有季节感的生活。遇见一蓬干花,一把狗尾巴草,一泡陈年老茶,一棵挨雨的梅子树,一截落满青苔的阶梯,一段樱花烂漫的山路,或者一袭叶尖的白雪,都会欣喜不已。”
这段话出自《万物赠我浓情蜜意》,是作者曹萍波对自己的“草木情缘”和钟情于自然万物的一种交代和表白。人因草木而生情、生智,甚至获得人生的启示和生命的哲思,这在我最早的文化记忆中来自于中学时代读过的周敦颐的《爱莲说》。“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周敦颐对莲花的情缘,对莲花的“独爱”,对莲花性情高洁、不与流俗为伍的品格的认同与赞美,让我感怀至今。如果只能给中学生推荐一篇文章,我想到的一定是周敦颐的《爱莲说》。
同样是写草木,同样是对草木充满爱意,与周敦颐曲高和寡的高尚境界不同,曹萍波却是把自己低到尘埃里,甚至和大地相融合,以宽阔的土地为臂膀,热情拥抱万物。在她笔下,有明艳大气的海棠,有随性坦然的泡桐,有“只肯与乡人对话”的野菜,有稀奇古怪的毒性植物,有生性娇媚、善于攀附的凌霄花……这万千草木,有名有姓、有故事、有历史、有典故、有性格,他们姿态万千、气韵各异,共同构成一个关于草木的文化世界。对于人间草木,如果说周敦颐是“独爱”,曹萍波就是“博爱”;如果说周敦颐是竖起了一座道德的“灯塔”,曹萍波就是找到了一群生活的“伙伴”。
草木,在曹萍波那里并不是单纯的周围环境的构成物,也不是精神品格的象征物,而是生活的必须,是生活中可以与之谈心、对话、沟通、倾诉的伙伴。正因为与这些伙伴朝夕相处,对它们的性情进行研究,与它们一同经历人间的“温暑凉寒”,曹萍波不自觉地走进了一种“有季节感”的生活。
让生活有季节感,过一种有季节感的生活。当我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时,竟不自觉地陡生惊喜又深感汗颜。说惊喜,是因为找到了一种治疗和解救当代人快节奏、低品质、功利、焦虑的生活处境的良方;说汗颜,是因为发现自己一直就活在与草木无涉、同花鸟无缘、毫无季节感的生活方式当中。
当代哲学家赵汀阳说,一个社会所能提供的“可能生活”,总是远远少于生活这个概念在理论上所蕴含的可能生活。同理,一个人所能拥有的“可能生活”,也总是远远少于所处社会在现实意义上所能提供的可能生活。在一个人所能拥有的仅限的可能生活中,一定少不了一些非常有价值的生活方式,富有季节感的生活就是这种有价值的生活方式之一。然而,现实的情况是:我们有季节,但我们往往没有季节感。
有人可能会说,南方很多地方并没有分明的四季,又如何过有季节感的生活?长沙人就常跟我这个北方人说,这里只有夏天和冬天两个季节,春秋二季都短的可怜。其实,这是对季节的一个误解。季节感并不单纯指人对一年四季的感觉,因为季节并不等同于四季。季节只是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有它特有的变化。北方的四季变化很大,南方的四季变化较小,但变化一直都在,只是我们缺乏敏锐的感知而已。据说,即使在赤道地区,也存在季节的变化。
一年有四季,四季有二十四节气,每个节气又有三侯,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人其实都可以对这些季节变化具有敏锐感觉并践行到实际行动上。我身边有季节感的人的生活是这样的:
阳春三月会去武汉大学看樱花,四月底会回北方老家摘洋槐花,端午节会挂菖蒲和艾草,深秋时节会去岳麓山赏枫叶,冬至一定要自己包一顿饺子……
这种依循季节变动而选择自己行为方式的生活状态,是和大多数都市人上班、回家、加班,累了就象征性地找个地方游玩一下的生活状态完全不同。缺乏季节感的人往往会说:“呀!我的日子都过晕了,只知道今天是星期几,农历、节气、节日完全搞不清。”星期是在一个较短的时段内机械循环的,它是人工作的时间轴,这个时间轴可能会在人的感知上越转越快,让人的身心失去平衡。而季节是在一个较长的时段内并不完全一致地往复的,它是人整个生命体生长变化的时间轴,这个时间轴“法自然”“依天道”,是人身体和心灵和谐发展的坐标。有季节感的人的生活不见得很富有,但却很从容,很自然,很舒服。
古代读书人的生活是在季节里展开的,季节是古人看待生命和情感的坐标。“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古人因着季节感而生出万千情愫。同时,古人也是因着四季里特有的风物,研究出许许多多雅致舒缓的生活方式,比如春季结游踏青,夏季临窗听雨,秋季闻桂赏月,冬季踏雪寻梅。即使是普通老百姓,也会按照时令耕种或生活,制作出四季风物。
据说,日本人的生活是非常有季节感的。他们春天要去看樱花,秋天要去采红叶,对着月光和夜露会哀叹人生的无常,即便是急着出门去做生意的妓女,也不免会留恋地张望春天原野里的碧草和远烟。在日语中,有很多关于春夏秋冬四季变换的词语。在日本文化中,也有很多和四季变换相关的内容,甚至可以说季节感已经渗透到了日本文化生活的方方面面,如日本的传统风俗、日常生活习惯、园林建筑艺术等。日本平安时代才女作家清少纳言的随笔《枕草子》,就将那种季节感和因季节感而产生的触动心灵的美感描绘的细致入微。她在书中写到:
“春天是破晓的时候最好。渐渐发白的山顶,有点亮了起来,紫色的云彩维系的横在那里。夏天是夜里最好。有月亮的时候,这是不必说了,就是暗夜,有萤火虫到处飞着,也很有情趣……秋天是傍晚最好。夕阳很辉煌的照着。到了很接近山边的时候,乌鸦都要归巢去了,便三只一起,四只或两只一起飞着,这也是很有意思的。冬日是清晨最美……”
季节感除了表现在行为上的“到什么季节,就做什么”之外,还表现在随着季节的变化要预备好相应的感触和心情。据说,古时候每逢物候转折,多愁善感的女儿都要装模作样不痛不痒地病上一场,仿佛是一种仪式感。这虽有些夸张,但有季节感的人一定对季节的变化和万物的盛衰保有一种关切与敏感。曹萍波就直言不讳地说自己厌恶暖冬,因为“它导致的花开过早,并不是什么好事,试想,所有的花要是全都一骨碌地开完了,清明时节的山野就要寂寞了。”她真的是一个具有饱满季节感的人,若换做他人,谁会去挂念花开的是否过早,谁又会去担忧清明的山野会不会寂寞。
当生活有了季节感,我们的脚步会慢下来,我们敲击键盘的手指会慢下来,我们咀嚼食物的速度会慢下来,我们说话的语速会慢下来,我们忘记一个人的时间也会慢下来。木心有一首诗叫《从前慢》。诗中说: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为什么说从前慢?为什么我们现在如此渴望“慢生活”?其实,并不是从前真的“慢”,而是我们现在的生活太“快”了,出门打车一直催,“师傅,快点快点!”自己开车就是各种抢,不是急转就是猛踩,或者就是乱插队。做生意的一天可以转换好几个城市,写作的一年可以出好几本书。确实太快了,身累,心更累。如果顺应自然,让我们的身心跟着季节的感觉和节奏走,我们的生活自然会慢下来,自然会生出品质。
当代作家韩松落在一篇文章中说:“季节感是评判一个人出身和环境高贵与否的试纸,因为,只有良好的教育、安稳的环境,才能培育出足够锐利的对季节的感受和表达。”在当代社会普遍城镇化的大环境下,对季节、草木、物候保有一种敏感、博学与关切的态度,一定是良好文化素养的表现。王安石在《游褒禅山记》中说:“古人之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从这个意义上讲,《万物赠我浓情蜜意》的作者曹萍波是和王安石口中的“古人”为伍的,因为通观此书,处处可以看到作者对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的观感、思考、心得与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