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北,在地理上,是相对于南的。
扬子江是一条飘带,飘然划出一片寥廓江天,划出吴头楚尾的狭长地带。一只鸟,飞着、飞着,过了长江,便到了江北。
江南江北,隔江相望,江对面的人,是一粒小黑点。撑着一叶小舟,江这边的人,看得见。文学地理上,江北这片狭长地带,是属于江南的。施耐庵、郑板桥、董小婉、朱自清、汪曾祺……江北有种甜,淡淡的清甜。
地理的江北味道,是维扬菜,清淡、微甜,这跟苏帮菜鲜甜可口、浓油赤酱,有相同,又有区别。维扬菜又不同于淮扬菜,过了淮河,一字之差,大相径庭。某年,去淮阴,酸菜羊肉的盛情款待,倒是想念江北的甜了。返程时,路过高邮,当地的朋友设局,那菜品清淡的甜,连同车窗外水墨画般的风景,已步步逼近了。
萝卜干是温暖的布衣。秋天的时候,浑圆上市,红萝卜、白萝卜、青皮萝卜,轮番涌市。一时吃不掉,家庭主妇“嘎崩”一声,将它四瓣切开,卤水里浸烫,家家户户搬出门板或拿起缝被子的大号针,穿起一串串,趁着大好的温暖秋阳,摆在户外晾晒。
粗茶淡饭餐桌上的小菜一碟,小时候萝卜干吃多了,食之无味。多日不见,若有所失。居家过日子时,江北人咀嚼着萝卜干,挥洒着“难得糊涂”的板桥体,写着《背影》《大淖记事》曼妙的文字。
江南有青团,江北有薄荷糕。薄荷糕淡淡的清甜,裹挟着薄荷的清凉与米粉的爱恋。读书郎爱吃这薄荷糕,一滴一滴薄荷的绿汁,浸润其中,薄荷的清凉,米粉的香甜,便醇醇地遇到了一起。从混沌初开中走出,米粉是温饱的关心,薄荷是上学的智慧。小时候,攥着外婆给的八分钱,踮着脚尖,在南北货店的茶食柜买上一块,小书包在屁股后面,蹦蹦颠颠,便高兴地上学去了。米粉、薄荷合二为一,童年的玲珑小点,只是现在的市面上,很少再寻得着这薄荷糕了。
江北人,性情有南方人的婉约,北方人的豪爽,就像一块敦实与弹性兼具的跳板,在船与岸之间连接;两滴浓淡相宜的墨,浸濡在一起。
二百年前,沈复来到江阴渡口,他后来在《浮生六记》里回忆,“春寒彻骨,沽酒御寒,囊为之罄。踌躇终夜,拟卸衬衣质钱而渡”。寂寥江天,阴雨交加,终究是得了一位姓曹的江北人资助,渡过了江。
品不到麻,也领教不到辣。地理的江北味道把那份独有的淡淡的甜,在一派肥红瘦绿中铺陈开来。某日,设局招待一位北方佳人。客人说萝卜干嫩、脆,有种淡淡的甜,让少上几道菜。客套与谦让,这又是另一种态度了。
怀念甜甜的江村时光。我的一个老街坊,年轻时,老家住在江边。江潮退却之后,屋后的竹园内一阵哗哗乱响。开门一看,一条大鱼被冲到岸上来了。
北岸是一种疏,南岸是一种密。一水之间,疏密有致。
我曾无数次,在这渡口,渡来渡去。有一次,我乘车去甲地,却搭上乙地的车。在等待过江的间隙,发现甲地的车,不经意间就在身后,于是,急忙提起行李飞奔而去。那一年,同在一座城市的朋友,多日不见,停车过江,在渡轮上眺望江景的一瞥,却发现朋友就站在不远处抽烟,我们在一条船上重逢。
渡江、渡江。渡江后,是氤氲的江北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