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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葬花,宝玉为什么恸倒?

来源:文汇报 作者:刘晓蕾 编辑:李子璇 2017-03-26 11:4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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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晓蕾

  听到黛玉的“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宝玉不禁恸倒在山坡之上。

  这是第28回,黛玉第二次葬花。年轻时读到这里,总被黛玉葬花的优美与哀伤所打动,对宝玉不甚留意。后来,读得多了,年龄渐长,却越来越能理解他的深意。他的爱与孤独,他的生命哲学,正从这里开始。

  他想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也有无可寻觅之时,不由心碎肠断。再深想下去,像宝钗、香菱、袭人等,也将有无处寻觅之日,到那时,自己又会在何处呢?而斯园、斯花、斯柳,又将属谁?如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想,竟不知此时此刻之“我”又是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能解释此等悲伤吗?

  此时此地,宝玉与生命的终极问题迎面相遇了:因美想到美的凋谢,因爱想到爱的消逝,因今日欢会想到永恒的孤寂……从而发出追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生而有涯,时间却无涯,死是人类永恒的敌人,能击碎所有意义。

  古人曾哀叹:“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盛会后的王羲之也写下:“胜地不常,盛宴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

  那么,如何面对死亡?

  有庄子式的逍遥与超脱,在死亡面前,或“鼓盆而歌”,或“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死不再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有孔子的“不知生,焉知死”,不语怪力乱神。死,不要去想,重要的是怎么活。倘若非要给生命意义,司马迁说:人终归一死,有的重于泰山,有的轻于鸿毛。文天祥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儒家相信,死得不平凡,就可青史留名,就可不朽。这当然只是少数人的专利,毕竟死得可歌可泣,不常见。

  或祈求长命百岁,延宕死亡的到来;或繁衍后代,来逃避死亡的恐惧和虚无,愚公不怕死,是自信会有无数子孙。

  这些“路”摆在宝玉面前,可逍遥,可安稳,可荣耀,任选一条,遮风挡雨,世人大抵如此。但是,他是贾宝玉,他悦纳万物,怀抱满腔的温柔与深情,他要非同凡响的爱情,要切肤的爱与痛……儒家的道德、道家的逍遥和世俗的生活,都容纳不下。

  他就要不走寻常路。

  曹公说他“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又“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哪管世人诽谤!”他说除了四书以外,都是杜撰;文死谏武死战,不过沽名钓誉,可悲可笑;湘云、宝钗劝他留意经济仕途,他说是混账话,怪她们好好一个清净洁白的女儿,却沾了浊气。

  当初刚搬入大观园,他一度也心满意足,写下“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能一眼看到未来。

  但黛玉的一曲《葬花吟》,对青春和生命的珍爱与悲悼,却让他站立不住,恸倒在山坡之上,从而对死与生,有了全新的领悟。

  程乙本没有“真不知此时此际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这段话,白先勇先生认为删得好,因为他觉得宝玉此时太年轻,不可能具如此智性,这么早了悟。

  非也非也。这是“不知死焉知生”,是领悟死亡之后的觉解,也是海德格尔式的“向死而生”:既然人终有一死,不如在这有限的生命里,活出鲜烈、丰富和充满勇气的人生来。

  这不是宗教式的了悟。即使后来他“悬崖撒手”出了家,也不算佛教意义上的出世。

  宝玉也接近过佛禅,差点就悟了。“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宝钗背《鲁智深大闹五台山》里的一段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宝玉听了,“喜的拍膝摇头,称赞不已”。因湘云口无遮拦,说小戏子长得像林妹妹。宝玉担心黛玉生气,又担心湘云得罪黛玉,结果两面不讨好。他心灰意冷,写下:“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自觉了无挂碍,便上床睡了。

  第二天黛玉与宝钗、湘云同来,黛玉先是一句棒喝,宝钗接着讲了六祖慧能的典故,宝玉深觉自己肤浅,参禅就这样不了而了。类似小插曲,之前也有。袭人抱怨他整日混迹女儿群里,不务正业,宝玉甚为烦恼。因刚读了《庄子·胠箧》,便感慨“焚花散麝”,人生真是了无意趣。

  他悟了吗?佛陀曰:人生皆苦,三毒八苦,一切皆空,惟有破执,才能解脱,这可是超越轮回的终极智慧,对世人充满诱惑。

  当然没有。否则就没有“谩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的红楼一梦,《红楼梦》也将一路直奔解脱,成了佛教小说。最终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之时,他确实“悬崖撒手”,出了家,却并非寂灭空冷、万事皆空。惜春才是,她决绝出世,就像从未来过这个世界。

  而宝玉,却写了《石头记》,记下他生命中那些高贵的灵魂,那些不朽的爱与美。一切成空又如何?即便如此,也要由衷地赞叹:你真美啊!请停留一下!

  木心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是宗教;苦海无边,回头不是岸,是艺术”,诚哉!

  这个世界固然浊臭逼人,但还有清净洁白的女儿,等待他去发现、去守护。他梦游太虚幻境,警幻仙姑说他“意淫”,是天性中生成的一段痴情,与世人“皮肤滥淫”不同。后者“只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其片时之趣兴”。

  他是伟大的情僧,注定要“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即使命运已经告知,世间无非“美中不足,好事多磨,乐极悲生,人非物换,到头一梦,万境归空”。

  当然,情僧不是一天就练成的。

  他也有一个沉重的肉身。神游太虚,与秦可卿领略儿女之事,跟袭人初试云雨,与秦钟有暧昧之情,看见宝钗“雪白的一截臂膀”,也看成了“呆雁”,诱惑何其多。

  而秦钟,和宝玉关系密切,不清不楚,却早早地死掉,非常特别。我曾经很不解:曹公为什么要写这样一个人?

  宝玉第一次见秦钟,是在第七回。眼里的秦钟是“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似乎还在宝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宝玉看呆了,心想:天下竟有这等人物!我竟是泥猪癞狗了;秦钟呢,眼见宝玉的气派,也想:难怪人家都喜欢他!可恨我出身贫寒。

  在秦钟的美好面前,他自惭形秽。只是,秦钟的美好仅在皮囊,经不起推敲。

  秦钟的谐音是“情种”。果不其然,接下来,但凡秦钟出场,空气中便荡漾着暧昧的情欲气息。先是“风流闹学堂”,跟香怜玉爱眉来眼去;姐姐秦可卿出殡路上,在一村庄停留,宝玉看见纺车,上前摆弄,一个丫头过来说:别动坏了!闪开,我纺给你瞧。秦钟便悄悄拉住宝玉笑说:此卿大有意趣。意思是这妞儿有点意思儿,满脸轻薄。宝玉推开他,嗔道:该死的!再胡说,我要打你了。宝玉上车离开,看见二丫头抱着小兄弟跟几个女孩子说笑而来,真恨不得下车随她去。无奈车轻马快,展眼无踪。

  宝玉对美好人事的爱与温柔,深情与谦卑,可见一斑。而情僧,这个伟大的使命,正虚位以待。秦钟,只是一个荷尔蒙旺盛,任性而滥情的小男生,他们早晚要分道扬镳。夜宿馒头庵时,秦钟果然又与小尼姑智能偷情。很快,秦钟因体虚又迷恋性事,病倒,然后死了。

  秦钟,既是世人的缩影,也是宝玉的另一个可能性。倘若没有天性中的那段痴情,倘若没有对生命的那份觉解,宝玉会不会长歪?长成另一个秦钟?毕竟身处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身边姐妹成群,诱惑太多。

  但宝玉终是“意淫”,对女孩情深意重,充满呵护和尊重。

  还有,秦钟的姐姐秦可卿,在第五回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是“兼美”,教他云雨,是他的性启蒙者,“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代表“情”里面的肉体成分。姐弟俩先后逝去,宝玉的肉体骚动也逐渐褪却,情僧之路开始。

  告别,是为了更好的出发。

  没有了传统的庇护,他就像一个孩子,独自行走在无边的旷野。警幻仙姑曾对宝玉说:“汝固为闺阁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是的,除了他的林妹妹,人人都把他当不走正路的傻子。

  冷子兴说他抓周时,对世上所有之物视而不见,却一把抓起了胭脂钗环,想必是个色鬼;傅家婆子看见明明是他烫了手,偏紧着问玉钏有没有被烫到,笑他五行缺智商;下人们也嫌他没规矩没刚性,不像主子,不像男人。

  众人皆曰可杀又如何?宝玉并不在乎。

  问题是他的身边人。袭人像一个小姐姐,从喝茶到起夜,从穿衣到上学,无微不至地呵护。他病了,她急得哭,他挨了打,她委屈万分;宝钗也托着丸药来看他,红了脸说道:我们看了心里也疼。她还在他床边绣他的鸳鸯肚兜。如果是张生,早就软玉温香抱满怀,怎一个爽字了得。贾母爱他,王夫人疼他,巴望他好好读书,传宗接代,好做依靠。在这温柔乡富贵地,他一直被宠爱,被圈养,被寄予无限厚望。

  她们热情,她们温暖,无辜且贤良,个个用心良苦语重心长。

  要命的是,她们却不懂他!袭人良宵花解语,娇嗔箴宝玉,一心规劝他走正路;宝钗和湘云总是劝他好好读书,留意经济仕途为官做宰;而王夫人,把他的名节看得比天大,生怕狐狸精带坏了他,对金钏毫不留情,更把晴雯逼上死路。

  这些人爱他,事实上却在害他,世界就是如此荒谬。加缪说:荒谬的不是人,也不是世界,而是人与世界的相遇。

  宝玉的绝望与孤独,可想而知。他总是想到死,对袭人说: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趁你们在,我就死了,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得其时了。

  看着探春大刀阔斧兴利除宿弊,他说:“我常劝你,总别听那些俗语,想那俗事,只管安享尊荣才是……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若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遂心一辈子了。”

  即使对黛玉诉肺腑,也那么决绝:好妹妹,我为你得了一身的病,睡里梦里都忘不了你!来看黛玉,他说:我死了,魂也每日要来一百遭呢。对紫鹃表心迹:活,一起活着,死,一起化烟化灰。

  爱与死,就这样如影随形。《红楼梦》是本悲哀的书。鲁迅先生说:悲凉之雾,遍披华林,其中能呼吸者,唯有宝玉而已。

  不,还有黛玉,幸好有黛玉。她葬花,他恸倒,两个孤独的人,不合时宜的人,要抱团取暖。这是另一个故事了,一个爱与被爱、灵魂相通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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