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刃
我不知道一座山是否有性格,但我确信的是,山可以无私地任由人寄予情怀。有的山天生稳健自信,直插霄汉,一辈子令人仰视;有的山姿态卓绝,峰无雷同,其造化神工令人赞叹。
湘江对岸的这座山,号称南岳七十二峰余脉,海拔不高,修为却不浅;从不张扬,却声名远播。自从首次邂逅,我便深深地迷恋——因为,我相信它有一种个性,叫做内秀。
与岳麓山的第一次接触是在1991年秋吧。那是我们大二时的古代史专业实习,实地考察岳麓书院。由系里统一组织,大巴车把我们直接拖到书院门前。众人蜂拥而入,经过两侧悬挂“惟楚有材,于斯为盛”对联的头门,一溜台阶上去,便是赫曦台,左右又有联语:三湘隽士讲研地,四海学人向往中。继续前行,过大门,左为教学斋,右是半学斋,正前方过二门则是讲堂。
我不知道当时别人的内心是何种感觉,自己是瞬间被那种气场给震撼,仿佛大师正在讲演,或诸生论辩正酣;又隐约间似乎听闻到琅琅书声,不急不缓,节奏怡然。
是啊,那么多纯粹又专注的灵魂,曾经在庭院里秉烛夜读、穷首皓经,身居一隅,却胸怀天下。这千年庭院,看淡的是功利,推崇的是精神。惟有力透纸背的文字与书写,把思想播撒,令经典流传,并把“起于学,行于理,止于道”之形而上演绎到极致,绵延不绝。
这书院也提示我,什么叫做“学,然后知不足”——因为,遭遇过一些怠学甚至不学者,他们常因视野的局促与学养的肤浅而沾沾自喜、惟我独尊,哪知山外有山,人外更有人。
与自卑亭的相遇,则是八年之后。
那年初,我怀揣材料来星城求职,到心目中向往之各单位递完材料,闲来无事,坐公交来到东方红广场,带着漂泊的心境,默默地逡巡,这才第一次看到自卑亭。
这亭阁四四方方,门开三面;飞檐翘角,外墙通白,夹杂着几分斑驳与颓废,隐藏在绿荫丛中,略显孤独与凄凉,难怪我此前一直没有发现它。
据说亭名源出《中庸》:“君子之道,譬如行远,必自迩;譬如登高,必自卑。”“迩”,近也,“卑”,低矣。意思是说,人的道德修养,好比长途跋涉,须从近处开始;又好像登山,必须从低处开始——重在循序渐进,持之以恒。
站立那条穿亭而过、直通书院的登山步道上,我想到的却是敬畏与谦逊。是的,人在亭下,不够门高;山在前方,郁郁葱葱,深不可测。等到融入山体深处,你自然会明白,人呐,不过如一只小小的蚂蚁,树比你高,土地比你深厚,地底下延展的根脉,也是无尽的绵长繁复。
2003年,我年值而立,却依然“当立未立”,内心难免惶惑。尽管如此,那年国庆,母亲从老家来长,我骑着那辆幸福牌摩托,高兴地载着母亲游岳麓山。在东方红广场给她与主席合完影之后,我们上行到麓山寺。母亲是遇佛必拜之人,手持香烛、频频跪拜,嘴中念念有词,其虔诚与专注令人羡慕,更无法置疑。
站在那样的场域,一些念想自然在心中生成。是什么?对,只需要退一步和放下,多点时间面对自己的内心——所谓“内秀于心,藏拙其外”,依我看,能慢慢接近这种状态,便很好了。
那之后,我常常反思,日日奔波而貌似充实的我们,为了满足那些小小的虚荣与声名,往往任由或大或小的事务把身心占据,把不同的欲求往肩上的行囊里渐次填塞,哪管它已把人压迫得喘不过气来。而这些,到底值不值得?
如今,儿子一天天长大,我们时不时会带着他爬岳麓山,我们的原则是,不抱不背、独自上山,就有奖励,有时候奖赏就是一个冰激凌。是啊,很多时候对小朋友来说,物质才是真实靠谱的。
曾经有朋友对我说,一座有山的城市,是幸福的。有了倚靠,多了静气。而起伏迤逦的天际线,多少能为乏味的日子增添一些想象力。
是的,一旦心情灰暗,重压在心,我便止不住去登岳麓山。脚下的岳麓山从不言语,却不缺智慧,只把尘世的繁杂喧嚣看在眼里,消化在心里,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吐故纳新,任眼前的滔滔江水逝者如斯,它自己只管守住一片天地,巍然不动。别人怎会知道,一直蛰伏的静里,却涌动着无尽的动能与激情。
从相识到相知,转眼25年了,我的岳麓山哟,你无疑是立体多面的,可我最钟情的,始终是你那内秀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