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飞》(瑞士)彼得·施塔姆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黄夏
瑞士作家彼得·施塔姆的创作格局并不是很大。其长篇小说《阿格尼丝》《如此一天》《七年》等均聚焦于刻画当代瑞士人的爱情、婚姻和家庭生活,初读颇有点波澜不惊的小资情调。但施塔姆的创作风格却十分独特,承其早年在大学修习心理学和精神病理学的经历,那些波澜不惊的题材总能在叙事构思和视角上别有令人拍案的地方。这是施塔姆文学形式与内容非常突出的一个特点。
短篇小说集《我们飞》也不例外,施塔姆依然挖掘着普通人日常生活中不太普通、不太日常的那一面。如果打个比方的话,施塔姆的故事就是往池塘里扔石头,作家关注的并非石头本身,而是石头所激起的涟漪的强弱、波纹、时长及其此起彼伏的样貌。生活中一些看似琐碎细小的切片,由此被凝固为一个个相对封闭的时空段。施塔姆重点描写的便是灵魂于焉逸出现实常轨的那一刻,或许是发烧,或许是做梦,或许是失常,又或许是中魔。
《受伤》中,失恋的“我”烧书、弃车、拆床,就差抡起斧头砍向拐跑女友的那个瘪三,直至乘上火车远离是非地,才摆脱了这疯魔般的处境。《我们飞》中,幼儿园教师安格莉卡将未被父母及时接走的孩子带回家,她通过孩子的眼光看到自己的人生竟是如此不堪——房间又小又脏,工作又苦又没钱,男友上她这儿不过是来蹭饭和上床——她陷入了人生第一次重大幻灭。《诊断书》中,酒店门卫布鲁诺预料将拿到凶多吉少的体检诊断书,琢磨着该怎么回家告诉妻子,更糟糕的是,他眼中的世界渐渐灰暗、扭曲和变形了……他们中有些人得以从发烧(做梦、失常、中魔)模式中摆脱,有些人却沉溺其中不得而出,还有些人则悬置于将出不出、取舍两难的境地,就像那个突然看清自己生活的幼儿园教师。
沉溺与清醒的心理状态,及其在色度上的浓淡深浅,正是施塔姆真正想要捕捉和刻画的东西。至于那些将人物置入“发烧”模式的肇因,诸如丈夫出轨、小孩子遭遇童年创伤,抑或中年妇女爱上小鲜肉之类的狗血剧情,施塔姆是不屑深耕的。它们顶多作为心理调色板上的背景,稍许点缀一二,施塔姆浓墨重彩赋之以血肉的,是肇因引起的心理颤动。
这颤动时而表现为推进《期待》故事发展的“药引”。中年妇女与年轻男邻居陷入爱河,“从第一刻起,他就能迫使我说一些并不想说的话”。“药引”在女人这端越燃越旺,在年轻情人那端却慢慢失效了。起效与失效的分界线,是这篇小说最能引起读者注意也是最难琢磨透彻的地方。而到《三姊妹》,这颤动则表现为某种强烈的受虐情结。海蒂在艺考当日对自己初萌的同性恋意识和艺术才能发生怀疑,她自暴自弃,任由一个后来做了她丈夫的男人玩弄和蹂躏。我们也许要谴责这个男人趁人之危,但真相是“是她在利用他”,利用他来惩罚自己怯懦,惩罚自己隐瞒性向和放弃了艺术抱负。在一步步禁锢、窒息、消灭自身的同时,海蒂成了一个灵魂空虚、铁石心肠的妻子和母亲。
除了描写人们堕入发烧(做梦、失常、中魔)模式的时间和程度之外,施塔姆还强调了“堕入”的不可抗拒性,即使理智都很难将之拔除。《异物》中,岩洞探险家克里斯托夫其实已经对探险的危险性暗生恐惧,但当某个号称岩洞探险同好的男人发出邀约时,他还是鬼使神差地允诺了。施塔姆揭露了这种身不由己的心理机制,他让克里斯托夫意识到所谓的探险同好,“是专门为了向他描述自己的经历,为了同他竞争、向他挑战才来听他的报告的”,尤其是,这个邀约是该男人当着他的女友的面提出来的。原始本能、尤其是性本能令克里斯托夫掉入了这个诡异的模式,但也正是另一种本能——保命求生的本能,又使他在最后以偷偷溜走的方式逃脱了这个模式。
施塔姆的文字冷静、克制、疏离,叙事兼有雷蒙德·卡佛的简洁、亨利·詹姆斯的微妙和詹姆斯·乔伊斯的诗意。他耐心剥离普通人生活的表层,将他们的欲念、激情、理想,和因之而起的大大小小的挫败、反抗和挣扎,表现得纤毫毕现。经此,在道德上他站在一个平视而非俯瞰的角度,对笔下人物、包括那些看上去很不堪入目的人物,皆能给予同情和理解。但这层同情和理解并没有泛滥到使他为这些深陷痛苦情境中的人物寻找出路。与他们不同,彼得·施塔姆始终是一位清醒的现实主义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