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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不孤》书摘

来源:红网综合 作者: 编辑:王嫣 2017-04-28 14:4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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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家开秧门

  岑国仁逃离县政府回到双龙镇的那天,是民国16年农历四月二十二,节气小满。他带着脚夫走近镇口的时候,太阳快要下山了。从浮山县城出发,沿驿道走了四十里,他双腿已然酸软,蓝布长衫被汗水浸贴在背上。一路上他总觉有不明物在身后追赶,脚步匆忙而凌乱。看到镇子里参差排列着的黑瓦屋,双龙河边转动的水车,以及路边尚未插秧的白水田,他的心情终于舒缓下来。

  路过水车时,他停下了脚步。他十二岁那年外出读书,此后每年回来三五次,不管是从驿道徒步回家,还是从水路坐船离去,水车都站在这里迎送,像个老朋友似的。支撑巨大转盘的A字形木架上长出了厚厚的苔藓,其间几根青翠的蕨草被高架上滴落的水珠打得摇曳不止。转盘上的竹筒不知疲倦地舀起一筒筒河水,依次倾倒进水槽里,循环往复,无穷无尽。清水顺水槽流入竹笕,再流入水渠,源源不断地灌溉着稻田,滋润了不知多少与他有关或无关的日子。从他有记忆起,水车就在这里转动了。风把水沫吹到脸上,带来点点的清凉。他似乎从水车身上获得了安定感,转身迈步时,脚步变得更为踏实。河边码头的古柳遥遥在望,吊脚楼的影子斜斜地延伸到了河水中央。沙石路面不知不觉变成了青石板,光可鉴人。街两旁的屋檐下,淡蓝色的炊烟袅袅曳出。一走入街口,他就被一片安详而宁静的气氛淹没了。

  哟,大少爷回来了?

  嗯,回来了!

  他微笑着回应别人的招呼,拱手回礼。虽然孙文早就发布了废除老爷、少爷等旧称谓的命令,提倡互称先生或某君,但这里的人们还顽固地守着旧礼节。小街两侧门店里的那些面孔他都半生不熟,叫不出名字,可他们都晓得他是谁。就连狗见了他都亲热地摇尾巴。街道其实很短,杂货店、木材行、豆腐坊、铁匠铺等交错分列两旁,人说牛憋一泡大尿,可从街头撒到街尾。街头与横跨青龙溪的青龙桥相连接。青龙桥是风雨桥,上桥有十来级台阶,脚夫挑着两口樟木脚箱,上台阶脚劲不够用了,他连忙拉了脚夫一把,进入桥廊后,又让脚夫放下担子歇息。桥廊两侧有供路人歇脚的橡木搁板,谓之歇亭。两人在歇亭里稍坐片刻,才又继续前行。

  过了青龙桥,岑国仁沿着双龙河岸边一条缓坡往上,来到一座院门前。门额上“聚善堂”三个黑字已经退色。斑驳的院门上挂着一把牛尾锁,表明里面没有人。但他还是将门推开一条缝,朝里窥了一眼。里面是一个旱天井和一座窨子屋,是岑家的公屋,堂屋神龛上供奉着神灵菩萨与祖先灵牌,这是用来祭祖与议事的地方。每天,父亲有事没事,都会来聚善堂转转。

  想起年少时被父亲按在聚善堂门槛上打屁股的情景,他不觉一笑,转身朝坡上走。百步之遥,菁华堂和厚生堂两座庭院前后错落地排列在缓坡上,高高的马头墙耸立在半空,夕阳的余晖在墙面上闪烁。三个院子被人统称岑氏三堂,都是祖上传下来的,菁华堂住着三叔公一家,厚生堂则是他的家了。他越过菁华堂,快步来到厚生堂大门前,摸摸半人高的门当,再抓住生锈的门环轻轻拍拍,推开那扇厚重的橡木门。门榫吱呀的声音惊心动魄,多年以后想起,这像是某种宣示:真正的人生之门就此正式开启了。

  父亲岑励畬坐在院子里剃头,一条黑围裙遮住了瘦弱的身体。剃头匠谦恭地弯着腰,锋利的剃刀在父亲白亮的圆脑壳上游移刮削,细碎的发屑纷纷扬扬地落下。岑国仁上前鞠了一躬:爹,我回来了。

  父亲瞟见脚夫,诧异地一挑眉:把行李也带回来了?

  他说,我不想给县长做秘书了。

  父亲语气严厉:为什么?

  我不想手上沾别人的血。

  噢?父亲不吱声了,过会儿又说,送你读一肚子书,就是想你在外面做事赚钱的,你回家来,能做什么呢?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先进屋去吧,莫亏待了脚夫师傅。父亲说。

  他引脚夫上了阶基,这脚夫将脚箱挑进自己房间。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光洋给了脚夫。脚夫说话都结巴了,这……这太多了吧。他拍拍脚夫的肩,应该的,辛苦你了!脚夫喜出望外地拱拱手走了。他打开箱子,将里面的衣物拿出来放进衣柜,再把随身带的十几本书搁在竹书架上。然后,他就往厨房去。这个时候,母亲一定在厨房里忙。

  娘,我回来了!他冲厨房里喊了一声,应声而出的却是妹妹国英。她抓起他的手直摇:大哥回来了!难怪我昨夜里梦见一园子青菜,娘说梦见青菜就会有亲人来的!真好真好!说着就将他拖进厨房门。母亲刘惠贞正在择菜,在围裙上擦擦手,笑眯眯地,国仁回来了,好,好,我给你打荷包蛋。他说,我又不是客,打什么荷包蛋啊!母亲说,你一年难得回来几次嘛。他说,娘,这次回来,我就不想走了。母亲稍稍一怔,马上说,不想走了就不走了,你两个弟弟都在外读书,你回家帮帮你爹,也好!国英拍着手说,不是也好,是太好了!大哥不走了太好了!他来到灶前,蹲下身子帮母亲烧火。灶膛里的火焰映红了他的脸,他的胸中有一盆温水在荡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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