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我是爱上了一座山冈:柏树林的背后,孤绝的所在,别无其他,唯独生长着绵延不断的紫色的花,花朵之下,那些枝叶根茎,则是饱满得仿佛要撑破的绿,尤其是在雨后,站在山冈上,雾气将万物阻挡,视线里只有铺天盖地的绿与紫,有许多时候,我都宁愿世界到此为止。只不过,还要等上一些年头,我才知道,这些花朵的名字叫苜蓿。
苜蓿只是开始。在苜蓿地的尽头,是一座残破的寺庙,就像某种奇异的不祥之感,我知道,或早或晚,我都会踏入它。果然,没过多久,好像是夏天,一场雷暴雨当空而下,就算多少个不愿意,就算可能遭遇的惊骇被我想象了无数遍,没有别的办法,我还是跑进了那座庙。不出预料,惊骇扑面而来:闪电中,七尊菩萨,俨如七座凶神恶煞,或是怒目圆睁,或是冷眼相向,齐齐朝我挤压过来,我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瑟缩着,战栗着,闭上眼睛,挨过了半小时;等雨水稍稍小一些,我立即夺门而出,发足狂奔,穿过苜蓿地,奔下山冈,跑回镇子,就像漫游了一遍阴曹地府,又侥幸逃过了生死簿。
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它们的名字。我怀疑,在我们的镇子上,几乎所有人都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它们被共同唤作“苦水菩萨”,不过是因为,这座寺庙的名字叫作“苦水”;但这并不要紧,逢年过节,苦水菩萨依然会迎来零星的香火和叩拜。
在闪电与雨水之中,在如丧家犬一般的奔跑之中,我从未想到:在爱上那座山冈上的柏树林和苜蓿地之后,我会爱上那七尊凶神恶煞。但是千真万确,我终究爱上了它们。
那个只敢鬼鬼祟祟出门的男孩子,是十一岁还是十二岁呢?父母远在天边,身边并无血亲,于是只好寄居,寄居在一个终日看不见人影的家庭里。在镇子东头,有人叫他过去,走过去了,对方却并无言语,劈头就是一拳,然后,再挥手叫他离去;在镇子西头,还有人叫他过去,走过去后,对方也是毫无言语,一脚将他踹翻在地,然后,再挥手叫他离去——他说什么也不愿意承认,但事实就是如此:在和他差不多大小的人眼中,甚至是在那些成年人眼中,他其实是个玩物、笑柄和蠢货。
他在雨中怨艾和狂奔,也在苜蓿地里暴跳如雷;哭泣,疯狂地去想象复仇的模样,抽打牛羊,踩死蚂蚁,为了让自己好过,这些他都试了一遍,但还是不行,渐渐地他知道了,这些偷偷摸摸完成的事救不了他,那些怯懦,就算在坟地里待了七天七夜,它们的名字,依然叫作怯懦;而他需要的是光明,是光天化日下的走路和说话,乃至是亲近,无论这亲近是谁给了他,又或者是他给了谁。
多么困难啊,苜蓿们都收割了,他还是见人就脸红,但总好过见人就跑;他还是木讷,却又时刻都在走神,一刻也不休歇地在狂想里上天入地,一如到了夜晚,他小心翼翼地编织着无数谎言,以使自己相信明天仍然值得一过。说不定,就在明天早晨,刚刚学会的那个词,坦荡,坦荡地吃饭和出操,坦荡地扫墓和坐在远亲的喜宴上,甚至在听完笑话后坦荡地笑出声来——刚刚学会的这个词,或许能够侥幸地派上用场?他知道,在狂想的黑夜与沮丧的清晨之间,那些如坐针毡,还有思虑里纷杂不绝的顾此失彼,就叫作等待,而世间万物,人或畜生,大抵总有一场等待,在等待着他们。
人或畜生,大抵都有一场等待,他目睹过它们,这些见不得人的旁观,全都让他飘飘欲仙:新娘在汽车站等待年轻的军人,挂在树上的爆竹在等待被点燃,愣头青们在电影院前等待着仇敌,就连一只与羊群走散的小羔羊也在等待,悠闲地嚼着干草,心平气和,它知道,未及天黑,就会有人寻来,它最终会在熟悉的羊圈里过夜。
再一次被骂作蠢货之前,他难免也会想:有没有什么人,有没有什么事,在等待着他呢?
此去之后,在他这一生中的许多时刻,照样会被蒙骗,被斥责,偶尔也继续被人当作笑柄,并没有什么大不了,一如众生中的其他人,但是,不管是什么时候,有一桩事情,他从来都不曾接受和确认,即:我是不幸的。
我当然不是不幸的。只因为,就算是在那座噩梦般的小镇上,也有人在等待我。有一个声音,在旷野上温柔地呼叫我,这声音不是别的,是黑暗的海面上,妈祖在说话;是拿撒勒的夜晚,圣母玛利亚在说话。连绵的低语,隐约,但却异常清晰,这声音要我前去,穿过水洼、蒺藜丛和狂风里起伏的稻田,再经过收割之后的苜蓿地,前去他的身旁,站定,看着他,先是依恃,再听候他的教养。
——他其实是他们,不,是它们,它们不是别的,只能是,也一定是那七尊凶神恶煞般的苦水菩萨。
造化突然,折磨和安慰都是在转瞬之间从天而降:连日高烧之后,我走进了赤脚医生的诊室,头重脚轻,不知天日,唯有机械而茫然地输液而已,输完之后,赤脚医生才发现我身无分文,于是将我扣留,等待着有人前来付钱;但是,他打错了算盘,直到天黑也没有人来,暴怒之下,他将我推搡了出去,一个趔趄,摔倒在诊室门口的墙脚下。
昏昏沉沉之中,我在墙脚下躺了大约半个小时,偶尔有人经过,但夜幕漆黑,他们全然看不见我。当此之际,暴怒、怨艾与哭泣都不过是自取其辱,我便安静地躺着,稍微清醒些之后,竟然生出恶狠狠的快意:谁能像我,如此这般睡在夜幕里?谁能像我,别人都在动,而我是不动的?转而蒙头睡下,可是,就像一道闪电劈入我的体内,命定的神示被闪电送来眼前,照亮了头脑,我突然想起来,在黑夜的深处,乃至光明的正午,那七尊苦水菩萨却是跟我一样:别人都在动,而它们是不动的。一念及此,心脏顿时狂跳起来,我竟然就像第一次看见它们之时,瑟缩着,战栗着,几欲狂奔而去,但是这一次,却不是离它们而去,而是要跑向它们,离它们越来越近。
正信的到来,就是在轻易的刹那之间:尽管寺庙与小镇有别,人间与神殿有别,凡俗肉身与柏木神像有别,我终究还是知道了,它们不是别的,它们正是我的玩伴、团伙和夜路上的同行人。我活该亲近它们。
几天之后,天有小雨,大病初愈,我站在了它们眼前。绝无慌张,安之若素。我在寺庙的中央站定,依次将它们看了一遍,说来怪异,之前的乖张狰狞竟然全都消失不见了,它们甚至是寒酸和破落的:有的油漆脱落了,有的则残损了将近一半,还有的从头顶裂开缝隙,这缝隙从头顶一直贯穿到腹部,迟早有一天,它将一分为二。是啊,竟然没有丝毫恐惧,我看它们多妩媚,料它们看我亦如是。看得久了,我仿佛听见它们在对我说话——当然,它们并没有开口,那其实是我在说话,我说一句话,就把这句话安排进它们的嘴巴,要它们对我说出来。
这是桃花源。太虚幻境。耶路撒冷。
直到现在,许多时候,或是画地为牢之时,或是酩酊大醉之后,我依然能够偶尔看见那个在旷野上奔跑的孩子:每隔两三天,他就要跑出镇子,跑向山冈上的洞天福地,沿途的蒺藜丛不在话下,再大的雨也不在话下,就算小河涨水,大不了便卷起裤腿蹚过去,这小小的翻山越岭,从出发到抵达,从未超过半小时。唯一令他难堪的枝节,仍然是在镇子的东头和西头,还是会有人莫名地叫唤他前去,再莫名地施予拳脚。
但是,奇迹再次从天而降,他记得,并将永远记得:终有一日,在拳脚还未上身之前,他突然发作,变成狂暴的狮子,二话不说,将对方打倒在地,还不肯罢休,手里拿着砖头,再去追赶余下的人。余下的人全都惊呆了,有人便忘记了遁逃,又被他打翻在地,倒地之前,那个人的脸上满是惊恐之色,更多的却是疑惑——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斗殴结束,当他朝那七尊苦水菩萨狂奔而去的时候,他也迷乱而不得其解,而更加迷乱的狂喜几乎占据了他的全部身体,在狂喜中,他甚至一遍遍低下头去,打量自己的身体,他做梦都没想过,它们也可以揭竿而起;但他隐约地知道,自此之后,他大概要重新做人;并且异常清晰地知道:这奇迹,全都由菩萨们赐予,多少功课和磨洗之后,露水结成了姻缘,教养有了结果。
轻轻地,轻轻地坐下,什么也不做,只是练习笑。他一直恼怒自己,笑一下,这么容易的事,怎么就不会做呢?在寄居的家庭里,他倒是早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并且明确地知道:如果能够见人就奉上笑容,他的处境肯定会比现在好得多;他也经常使出浑身解数,远远看见有人走近了,他便痛下决心,提醒自己,说什么也要笑,哪怕是谄媚的笑,小心翼翼的笑,这些都算,但直到来人又远远走开,他还是没能笑出来。笑,先是令他觉得羞耻,而后又为笑不出来更加觉得羞耻。当然,他不可能一次都笑不出来,但那多半是在挨打之后,看着对方,他倒是异常自然地笑出来了,没有笑,他便度不过此刻,多年之后,等到学会更多的字词,他才知道,那就叫作讪笑。
讪笑,确实是他在相当漫长的光阴里,唯一学会并且使用过的笑。
现在好了,对着菩萨,轻轻地坐下,先将它们请下神坛,再把它们想象成七个熟识的人,一一都起了名字,然后就开始分别对它们笑。功课要做到最足,来的路上,他已经搜肠刮肚,从记忆里翻找出不少美好的事情,小心藏好,到了现在正好可以拿出来了:吃过的糖果,母亲身上的香气,一只藏在衣柜里的鸭梨,等等等等。他闭上眼睛,想着它们,就像是在用手抚摸它们,再提醒自己,不要急,慢慢来,一,二,三,开始吧。
开始吧,一天,两天,三天,他反复地开始,反复地笑,苜蓿地作证,这寻常的小事里,也埋藏着艰险,也要过五关,斩六将。谢天谢地,终有一日,他可以确定,他学会了这件小事。其时是在黄昏,寺庙里雾蒙蒙的,当他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七位恩人,喜悦与礼赞同时滋生,他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这七尊菩萨,绝不只是隔岸的看客,看起来什么也没有做,但事实上,它们什么都做了——这世上有些人的笑,先是需要确信,有人愿意注视他,其后,又想要确信,他的笑不会引来对方的嘲笑。
接下来,还要练习反抗。不是要学会刀枪剑戟,他要做的,仅仅是把怯懦从身体里一点点抠出来。世界何其大,但是就算命如蝼蚁,你终归有你的一小块花草河山,比如我有这七尊菩萨;菩萨何其大,但是越大的法门,越被它们安放在最微小的事物之中。它们可能无法给你带来一个人,乃至一群人,但是,它们好歹给你带来了一条狗。
那条狗,是被另外一条猛犬追来的,全身淌着血,仓皇闯进寺庙,双腿一软,便在菩萨们眼前倒地不起,它似乎病得也不轻,躺在地上,全身力气只够用来喘息,哪里还能稍作反抗?但那猛犬却好似恶灵附身,不肯休歇,吠叫着冲上前来,又再一口一口咬下去;那狗只是哀鸣,抬起头,悲痛地看着不说话的菩萨,还有躲藏在菩萨背后的我。
我以为死亡是它的结局,但是我错了:或是天性,或是狠狠地赌一次,它竟然缓缓站了起来。其时,如若菩萨有灵,我相信它们亦会觉得惊骇。那条猛犬也惊呆了,多少有些迟疑,好像是在迟疑着是否再次痛下杀手,可是晚了,站起来的生灵已经先来一步,闪电般咬住了它的喉管。这一次,发出哀鸣的换作了它。费尽气力,它终于挣脱,转而四处奔逃,哪里想到,可能是红了眼睛,也可能是为了其后再不被欺侮,站起来的生灵竟然牢牢地盯住它,就在七尊菩萨之间上下追逐,一阵嘶吼缠斗之后,那只猛犬号啕着跑出了寺庙,喉管处血流不止,到了这个时候,能够逃走已经是它的荣光。
再看胜利者,绝无嚣张之色,继续躺卧在地,安静地喘息;还有菩萨们,一番狼藉之后,破碎的菩萨更加破碎,其中一尊的耳朵都掉落在了地上。稍后,难以想象的事情发生了:那条狗,竟然沉默着走向了这只无辜的耳朵,它间或舔着这只木头耳朵,间或又抬起头,宁静地朝菩萨们张望,眼神里竟然流露出几分畏惧,其时情境,就像一个犯了错的童子,再次变得温驯,被恩准回到了炼丹的炉边。而我,我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这眼前所见,全都无心插柳,可分明合成了一座课堂——如何能像这条狗,在最要害之处,去反抗,去将肝胆暴露,而不是死在一身怯懦的皮囊之内?反抗过了,活下来了,又如何能立即被庄严震慑,去跪伏,去轻轻地舔那只木头耳朵?
世间名相,数不胜数,各自无由相聚,再无由分散,但就在这无数聚散之间,真理和道路却会自动显现,此中流转,正好证明了做人一场的美不可言,可是菩萨们,我若没有和你们的共处,机缘怎么会将我笼罩和提携?我又怎么可能在如此幼小之时就明白,这一生,一定要活过那条哀鸣的狗?
多么好的时光!露水与羔羊,热茶与冷饭,供销社和油菜花,这满目所见,都在被那个十一岁还是十二岁的孩子赤裸地亲近,并且,他还在合唱的队伍里第一次发出了自己的声音,没有错,他正在秘密地修改自己的模样,该笑的时候便要笑,难堪来了,也不要羞于见人。他甚至提醒自己,少一点寡淡,多一点身轻如燕。有一回,他被在荷塘里挖藕的人们接纳,也去挖了一下午的藕,天气寒冷,每个人都在抱怨这该死的天气和生活,但是,看着眼前肃杀的镇子和沮丧的人们,他突然觉得骄傲:当此之际,唯有他是喜悦和不折服的,因为他的身体里住着一座庙,庙里住着七尊菩萨。
他爱它们。
难免会自己问自己,他究竟爱它们什么呢?毕竟年纪尚且幼小,他想一想便不再想了,只是确定了一件事:他将它们关闭在自己的身体里,只要不开门,它们就一直在。这是一个比山冈更加庞大的秘密,不不,比天还要大,但又古怪、灵验和不足为外人道。
非要他说,他便说这是欢喜,只要在菩萨面前站定,他就能在第一刻觉察到自己的微小,但与此同时,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它们面前站着的,是一个重新做人的人,这个新人贪恋与菩萨们相关的一切——他爱夏天的凉风吹过它们的躯体,把头埋伏在它们中间,可以嗅见若有似无的柏木香气;他爱纷飞的大雪穿过破落的屋顶,将它们一一掩盖,这是他见过的七尊最大的雪人;他还爱它们日渐残损和暧昧的脸容,即使有白蚁群居其内,他也觉得那是白蚁们和他一样,正沉醉于它们的福分之内;是的,这一切他都爱。就算最后的结局来到,寺庙倾塌,这七尊菩萨不知所终,他竟然并不悲伤,而是迅疾地爱上了菩萨们消失后的空地,这空地被一层薄雪覆盖,白茫茫真干净。
这便是他所领受的最刻骨的恩典:早在更多贪恋与贪恋之苦依次展开的好多年之前,他已经知道了什么是爱,什么是隐秘且将肉身肝肠全都献出的爱。
是的,大雪天,我又生病了,好多天缠绵于病榻之上,与此同时,在山冈上,那座寺庙终于倾塌了。倾塌之后,镇子上的人们陆续前去,将尚能派上用场的砖石土木悉数搬走,等我气喘吁吁地前去,山冈上徒剩了些零星的瓦砾而已,我再跑回镇子,逢人便问那七尊菩萨去了哪里,但是,根本没有人能说清它们的去向。
是啊,我竟然并不觉得悲伤,或者说,菩萨们的教谕,已经让我学会了如何抑制悲伤:早在消失之前,它们有的没了耳朵,有的双臂腐朽,有的连头都干脆断了。它们手中的法器:那些剑,钺刀,金刚杵,也几乎全被白蚁蛀空。这都说明了一件事:它们迟早要驾鹤西去,归返道山,我迟早都有和它们永不再见的那一天,而悲伤并不匹配它们的教谕和离去。但是,话虽如此,我还是多少觉得失魂落魄,还是逢人就问它们的下落。
忽有一日,我得知一个消息,有一尊菩萨被人拾得,抱回了家中。我欣喜若狂,急忙问清楚那人的地址,一刻也没停便飞奔而去了。到了门口,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因为这一家的主人除去是一个鳏夫,还是远近闻名的疯子,不仅是我,就算换作别人,也全都不敢跟他搭讪说话。在他的门前,我来来去去走了几十遍,终于未敢推门而入。
整整两个月,几乎每天,我都要找到理由,放弃平日里走的路,偏偏地走到疯子的门前,去观望,去窥探,看看这里到底是不是菩萨的下落,但是一无所获,自始至终我都没有看见它。
我终于生下一个恶念:管他哪一天,只要疯子不在,我就翻墙入室,去将菩萨偷出来——可是,话未落音,告别的日子就来了,远在天边的父母突然现身,决定将我带走,从他们出现,到带着我坐上离开小镇的火车,只用了短短几个小时。
夜幕之下,当绿皮火车在旷野上开始缓慢地行驶,我回头眺望沉默的小镇,还有镇子上黯淡的灯火,悲伤便不可抑止地到来了。我懵懂地相信:这个小镇子给予过我黑暗,但也给了我黑暗之后的光亮,然而照亮我的菩萨们,如无意外,我们已是后会无期了。
终究还是说错了——仅仅车行十分钟之后,它们便出现了。
“如欲相见,我在各种悲喜交集之处”,抬起头来,我仍旧清晰地看见了它们:在车窗外斑驳的树林里,在月光下的稻田中,在车头灯照亮的铁轨前方;乃至二十多年之后的今天,我还能看见它们:在虚与委蛇的酒宴上,在被关了禁闭一般的小旅馆,就算在遥远的波罗的海岸边,我一抬头,便看见它们端坐在波涛之上,一如既往地宁静、庄严和怒目圆睁,剑指虚空,金刚杵发出轻微的铮铮之鸣。
这么多年以后,可以告慰的是:我还在笑。当然,最多的是苦笑,但这苦笑里藏着赞美,如果做人一场必然要去接近一个正果,那正果便理当包裹在艰险之中,去笑,才是首先将失败的结果放入怀中,再去接受它,抵达它;去笑,而且言语不多,才能响应接连的呼召,才能忍耐无穷的诡异与可怖,才能揭开万物的面具,认出哪个是万物,哪个又是你自己。
还有反抗。你们知道,我一直在写。时至今日,我还在写,这几乎已经是我唯一擅长的反抗了,但它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少荣耀,相反,失败之感一直在折磨着我,好在是,经由你们和一条狗的教养,我还不想这么快就低头认罪,唯有不断写下去,反抗方能继续,正见方能眷顾于我:这一场人间生涯之所以值得一过,不只是因为攻城夺寨,还因为持续的失败,以及失败中的安静。这安静不是他物,而是真正的,乏味和空洞的安静;这安静视失败为当然的前提,却对世界仍然抱有发自肺腑和正大光明的渴望。
菩萨在上,闲话休提,接着说奇迹。奇迹是这样发生的:就在半个月之前,为了参加一场葬礼,二十多年之后,我重回了当初的小镇子;葬礼结束,我一个人在镇子上游荡了大半天,但满目里没有一处还是旧日风物,不觉间,就走到了一大片杂草丛生的荒地上,这当初的旧城,就像当初的寺庙一样,徒剩残砖瓦砾,全无半点生机。就在我转身离开之际,无意中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一座倾塌的房屋,只一眼,全身上下,便如遭电击。
此处不是别处,正是当年那个疯子的家,我所见之物也不是其他,正是当初被他抱回去的那尊菩萨。多年不见,它受苦了:深陷于淤泥之中,油漆脱落得不剩一丝半点,没有了鼻子,没有了嘴巴,腹部以下腐烂殆尽,倒是手中的那支残剑,尚且依稀可辨,并没有化作淤泥的一部分。一见之下,我先是恍惚了一阵子,紧接着,杂念便纷至沓来:我该带走它吗?我该买来香烛祭拜它吗?又或者,我是不是干脆请来工匠,将它的模样彻底修复?
都没有。这一切全都没有。
只是说了一下午的话。话说完了,我便走了,后半夜的星光下,着急赶火车的人离开了杂草丛生之地,连头都没有回,但一路上,他都在心底里不断地对它说:相比其他六尊菩萨,你可能是最不幸的一尊,但这也未尝不是天命,我若能当得起失败,你就当得起孤苦伶仃;说不定,这不过是崭新的机缘正在开始,天明之后,又一桩造化便要铸成。此一别后,你我当真正的再不相见,你且继续端坐于此,剑指虚无,直至尸骨无存;而我,我要去赶火车,走夜路,先活过那条哀鸣的狗,再回来认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