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凤形山起伏的山岗上，分布着战国到两汉时期的古墓葬，一个个封土堆时隐时现。当地民谚，“凤形山九十九个堆”，传说本来是一百个堆，点数的人忘了自己脚下的一个，就变成了九十九个。过去，这些黑压压的坟堆绵延数华里，墓堆上枝条繁茂，有乌鸦集聚其上，行人折断下垂的枝条，群鸦便号啸不已。

　　据《陈氏族谱》记载：“凤形山，在村西，每见仙人出入，凡人有宴会，具帖于洞口乞借仙人酒器，杯盘壶勺鼎豆一切器皿，皆五色，奇丽工巧，非人间所有，刀斧钱镈亦然，但借者必归还，不敢匿，后有隐器不还者，洞遂闭。 ”这说明，在很早以前，这一带的墓葬已被人发现，而且出了许多器皿。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凤形山开地时，挖出过许多青铜器。后来，私人砖厂取土也挖出过不少。当时，陈家有后裔在省城当厅级干部，被查处前，请风水先生来看过，说砖厂动了风水，陈家因此干涉，向文物部门报告了古墓破坏的情况，这个砖厂办不下去了，倒促成了省博物馆的一次发掘。

　　这次被盗掘的凤形山大墓，是座带墓道的砖砌墓，有前后室和两个耳室，大墓的封土像座小山，墓前有一口小水塘，是砌封土时人工挖成的。以前，野兔常在封土上打洞，猎狗追猎物至此，猎物便不见了，曾有人下挖数米，发现暗道交叉，便作罢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有村民放牛，牛在封土上踩出个大洞，开始无人敢进，一个复员军人听说后，带枪入洞，发现下面都是连绵的古墓室，俨然屋宇，一度还做过防空洞。此后，村民陆续入内，拿走了不少文物，有一大鼎，被村民用锄头砸烂，当作废铜卖给了供销社，陶罐就地砸烂，看看有没有金子。墓内水潦，多毒蛇，瞎了眼的蛇、皮肤发白的老鼠都在墓中，蝙蝠从墓室高处下啄，一次又一次，把蛇啄得筋疲力尽，蛇则用它的毒液，弄死了它的天敌。后来，因毒蛇咬死了两个人，渐渐少有人光顾了。

　　我沿着长长的墓道，进入黑洞洞的墓室，阳光从盗洞漏入，十分刺眼。穹窿顶上悬挂着树木的根梢，虬曲蟠绕，乍看如蛇，根须带着晶莹的水珠，像帘子一般。墓室是模拟宇宙空间而建造的，造型几近完美，砖壁上有盗墓人手印和烧融的红蜡烛。去掉陈年的覆盖物和水渍，墓壁显露出大面积的画像砖雕，题材有天像、鬼神、祥瑞、帝王、圣贤，反映庄园经济的农田、仓廪、庖厨、宴饮、乐舞等，高妙之处在于准确抓住各种活动中最具特征、最生动的瞬间，删繁就简，遗貌取神，洋溢着旺盛的生活情调。打开后室的封门后，成堆的随葬品显露出来了，钨光灯下，数十件彩俑，唇部涂朱，黛黑绘眉目和发髻，色彩如新；成堆的青铜器，铜鼎上有繁密的蟠蛇纹；还有剑、矛、镞等兵器；陶器有鼎、敦、壶；漆木器有弓瑟；出人意外的是，还发现了成捆的竹简，像稻草一样覆盖在陶器堆上，小心拨动时，黄底黑字清晰呈现；在棺椁板之间，还清理出一幅完整的“帛画神山图”；一个木讷的民工，挖到一面铜镜，竟乱了方寸，扭身就跑，在众人的怒吼之下，方回过神来。民工纷纷叹息：我们这里的人太笨，没有抢先把这些东西搞走。

　　变天了，水塘中有密密的雨点和溅起的水珠，天空中的云走得很快，在墓地可听到寒风的呜咽声，忽然幻现一个情景：墓坑变得球场那么大，墓坑的三条边上，都是蜿蜒的送葬队伍，一面巨大的旌幡遮住了半个天空。这是两千年前发生在这里的一个场面：连日的道场后，一队浩浩荡荡的缟素进入墓地，一系列仪式后，墓门一扇一扇关闭了，二十多个偶人埋入外藏室，伴

　　随着一干人的哭声，开始填土石……我深深地沉浸在自己的遐想里。

　　自从凤形山大墓发现珍贵的文物、雕刻，老胡慌了手脚，作为县文管所长，这是一辈子难得碰到的机会。他弄了个宣传车，车上插着三色彩旗，在孱陵县城的大街小巷做宣传，后来，竟惊动了地区、省里的媒体。陈家屋场的池塘、稻田之间，一派惊天动地的喇叭声，到处是拿着摄像机的人，一轮接一轮的参观者联袂而至，女记者们都很靓丽，戴着大大的耳环，老胡穿着中山装，油光光的头发，对着镜头侃侃而谈，还给学生们上生动的历史课。他还分得清棺与椁的不同，知道“孔子有棺而无椁”，还知道开天辟地之后，“夏有禹，商有汤，周文王，八百载，最长久”，都是《三字经》里的句子。说到枪，便作骑马射击状，说到酒器，又作古人喝酒状，见众人大笑，更是滔滔不绝，将镇墓兽说成是菩萨，说有梳子，那必定是个雅观之人，说拍过照，那必定是无价之宝。带队的老师严肃地说，不要笑，不要笑，古人就是这样的，你们今天总算看到了啊。一个县领导把酒器当作夜壶，还抓起一件矛问老胡：“这狗鸡巴是什么东西？”“是矛。”“噢，书上有，书上有。 ”县领导拿它往老胡身上一戳，口里“啪”的一声，老胡便说：“哈，我变成古人啦。”领导大发感慨：“看看这些东西，想到人生何其短暂，人间的纷争实在没有多少意思，要及时享受生活。”说着还给老胡递烟。有领导的支持，老胡更有了底气，当着检察院的人公然说：“他妈的，现在国家的烂法太多，也得排排队，文物法是根本大法。”他对村民说：“私人动土动不得，国务院有规定，谁敢非法动土就要绳之以法，周围的县都抓人了，就是我们孱陵没抓，准备近来也抓个把。 ”说得村民都惊惧起来。一个老干部小心描述其所收藏的一件文物，要请老胡鉴定，老胡闻之，双眦欲裂，言称《文物法》规定，私人不得收藏文物。老干部自知失言，连连打岔不已，老胡起身取来了《文物法》，摊在地上，但上面说，私人可以收藏文物，只是不得卖给外国人。老胡解释说：“因为卖不卖给外国人是搞不清楚的，所以私人不得收藏文物。”席间，有人提到了现场修博物馆的事，也有人提及老胡爱人的农村户口问题。

　　晚上，人群转到县城宾馆餐厅，转来转去都是敬酒的人，个个都一脸红光，手里无一例外地捏一个麻布袋瓶子酒，像喝白开水。敬你一杯，敬你一杯，来来来，敬你一杯。过了青春之年的女人，则用“我们好事成双”“尽在不言中”之类的暧昧语，不时有划拳声，酒喝到兴头上，酒精开始发作，狂蹦乱跳不止，一阵阵空洞的欢笑，每时每刻产生出来，以消除彼此之间的局促。接着，当地风俗“扛子酒”上演了，一个美女被四个大汉扛着，架在那位最尊贵领导的脖子上，按风俗，她还用裙子把领导的头蒙住，这场面真是骇人。专程赶来的老专家说，传统文化就是人与人的关系，商朝酒器上就有“感情深，一口闷”的铭文，好朋友是喝出来的。说着，他被鱼骨卡住了，他在口袋里掏什么东西，把花花绿绿的钞票也掏出来了。老专家喝多了，对我说心里话：“我已经风烛残年，你学问再大，大得过王国维吗？吃酒，玩乐，我也就这样混几年了，你看某某，他都在床上动不了啦。”老专家的学问早已枯竭了，已经提不出什么问题了，只能随口说好。

　　文化局长陪着领导喝酒，说自己的种种业绩，今天这些成果，都是他如何如何才取得的，坐在一旁的老胡受了窝囊气，互相之间的劝酒变成了斗酒，竟发生肢体上的冲突，声音突然变得嘈杂，好像出事了，众人围过去，老胡一脸污血，口里说些硬话，用的是丹田之气：“你看不起我，我是执法的，我马上就要去学习《文物法》了……我要跟县委书记去说，他不管，我不搞文物了，你侮辱《文物法》，我要杀死你。 ”原来老胡与局长喝酒时，自称“老子”，局长说“你算什么东西，敢称老子”，于是就打了起来。大家把老胡送回在文庙的家中，纷纷散去，静寂中，听到老胡重浊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