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鹤镇恰逢赶集,我和素春沿着公路走向集市。通往集市的道路上走着肩挑背扛的村民,妇女们打着花伞,或背着小孩,小女孩穿着花衣,精心打扮过,公路两旁尘土弥漫,人流和被堵的车辆形成一条蜿蜒的长蛇。
几只小猪、七八颗鸡蛋、一碗小鱼、十几节甘蔗、一堆未成熟的桃子、几块自家做的干豆腐,都可摆成一个摊位。肉案子前,猪头被液化气喷得焦黄。男人们在木材摊前闷闷地吸着烟,气呼呼地还价,成交的很少。烟酒、皮鞋、铝锅、钟表多是假货;卖烟丝的老汉脸上没有肉,抽一口烟,一脸皱纹,问烟价,他反问,自己抽还是老家伙抽,自己抽的六元,老家伙抽的四元。梳子、指甲刀、香脂、小镜子、镀金项链摊前,挤着三五成群的女孩,不时整理着头发,她们专程为此而来,顺便给家里带几包“猪快长”。妇女多聚集在花布摊前。馒头、包子、肉丝米粉摊前,老翁、小孩居多。人人都很热情,但目光散漫,行动匆忙而没有规律,既亲切又有点捉摸不透。货物出奇的便宜,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交易。小贩们拿到大票子,总要抬头对着天空看上半天。剃头者双腿间撂一个脸盆洗头。拔牙摊前,一个妇女张着大口。一个老者蹲在墙根下拉二胡,紧抿嘴角,盆子里有些角票。时运不济的人们正在算命看相,打探未来的消息。两个卖壮阳药、催情药的骗子被捉住了,被村民打得鼻青脸肿,一个青年说,你还敢来,你还认得我吗?青年买过他的催情药,放在女友的饮料里,喝过后,只犯了一会困,根本没有春心荡漾的意思,白白骗走了几十元。象棋摊前,聚着一群戴歪帽的人,一个小青年下了两步,看情势不对想溜,被棋主抓住,揍了几拳。一个老乞丐,被怀疑偷了东西,布袋里的东西被倒了出来,“当”的一声,是只破瓷碗。街边一个店铺内,烟雾缭绕,一堆脑袋中间,是一张桌子,上面压着一沓沓的钱,这是地下六合彩。一个妇女不到一分钟就输光了钱,一脸绝望。一家卡拉 OK厅,有人在吼唱,中气很足。一家台球桌前,簇拥着三五成群的小青年,叼着烟,搭着肩。临街的录像厅传来厮杀声,海报上写着“全职妓”“搞女高手”之类的标题。还有几家棺材店,弥漫着木材的香脂味。
雨后的积水成了泥浆,印着碾过的车辙,嘈杂的街声如同一阕长调,集市的街景,也变成了一幅连绵不断的风俗画。
集市的尽头就是楚江码头,从这里可以看到鬼葬山一带黑漠漠的群山。码头上有一个卖船票的窗洞,一块很模糊的告示牌,是去孱陵、常德、岳阳的船讯。摆渡每人三块,摩托车、大物件加两块。雨后,棕黄色的浊流在两岸绿色之间涌动。
渡口旁有一家河鱼馆,门口放着几只大砂锅,装着熬好的高汤,吃火锅按人头算钱,品种有河鱼、土鸡、猪脚,外加豆腐和各种蔬菜,散酒用铝壶装着,可随意喝,不要钱,柜台上有五步蛇泡的好酒,两元钱一两。遇到熟人,吃火锅的就说,来来来,搞它一杯,来人就拿筷子,坐下来,店主再舀一勺加在锅中,这是当地人的消费方式。
餐馆的木板壁上贴着“关于白鹤镇老街保护的通知”,当我和素春进去时,店主看我背着照相机,便问:“这个古镇,什么时候可以开发?”我说:“快了。”午饭后,我们下了河滩,河滩上泊着几条游船,为了打发长长的下午,我打算去游一次洞庭湖。我问船老大:“老师傅,游一次多少钱?”“一个小时四十块。”“能不能少一点?”“不能少了,油要烧掉几十元。”“好吧。”船老大朝岸上喊,一个女孩在窗口应答,是他的女儿,叫她送点柴油来。游船顺江水而下,靠白鹤镇一侧的江堤上,有绿树和农舍,还有晒在绳子上的衣物。不久,河道进入洞庭湖,湖水涨得很高,湖边白茅似雪,远方有墨绿色的低矮群山。一栋孤零零的小屋,一个缩着头的看鸭人,两三头水牛,不时地用尾巴拍打背上的苍蝇。湖滩上,一群群水鸟不时地在湿地上飞来掠去。有小洲如浮在水上晃动,洲上有一堆堆小山似的芦苇,中间还有塑料布搭的草棚,有妇女在生火做饭。船老大说,这些都是外地来的小工,为老板割芦苇,卖给造纸厂,小工吃住在洲上,每天可得五十块,太辛苦,当地人都不愿意搞。
航道上飘着油污,还有一红一白的航标,有渔船迎面而来,船舱内安装着柴油发电机,两股电线沿长竿伸入水中,发出沙沙声,后面跟着十来只鸬鹚,时而叼来被电击晕的鱼。
船老大说:“电网是政府禁止的,但禁不住,所以鱼越来越少。”小船驶入洞庭湖后,水面逐渐开阔,我和素春坐在甲板上,船上的马达发出单调的哒哒声,疾风从船顶吹过,烟波浩淼,把人的思绪引到很远。此刻,我在阳光下健康地生活,有丽人作伴,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素春有点困,便回到船舱内睡了,船舱分前后间,前间有一张床,放着卧具;后间放着杂物,有煤气、灶具、提灯之类。船老大说,游客可以在船上食宿。到了湖心,船老大将机器停了,放舟水中,用一支桨,慢慢划行。几只越湖的白鹤,栖息在高高的桅杆上。
我对船老大说:“我也想当渔民,一叶扁舟,雨天在船上看书,过遗世独立的生活。”船老大吧嗒着旱烟,和我聊上了。他说,他家原在施家村,村民以捕鱼为生,解放前大都患血吸虫病死去,后改名孙家村,改“施”为“孙(生)”。他还说,从前船上供奉各种神灵,湘君、河伯、洞庭王爷、太上老君、杨四爷、丁都督等等,还有许多禁忌,说话要格外小心,尤其不能用“翻”字。
听说我是考古的,他又说,山上有一个湘山寺,外地人朝山的很多,就是最热的时候,山上也很凉快。寺庙重修时,在梁上发现了一本书,叫《湘山日记》,是凌峰和尚写的。前些年,挖沙船在七里湖挖到许多古董,还奖了几百块钱;凤形山下面有老坟,也挖出许多宝贝;这些都是考古队经历过的事情,没想到也变成了民间掌故。
湖心插着竹子长竿,围成渔网,一群群水鸟从竹竿上掠起。我问:“这是什么?”船老大说:“这是迷魂阵,竹竿插成螺旋状,拉上渔网,无论大鱼小鱼,一旦钻到阵中,没有逃脱的,连越冬的候鸟也逃不出,这是断子绝孙的搞法。 ”不知什么时候起,天光开始泛红,逆光中,水面变得波光粼粼,不久,湖上的飞云演变为大块大块的积云,阴霾密布,湖风变凉,湖面有黑气如烟,无法看清水平线。我们的船开始返航,我把外衣披在素春身上。天空中呈现出黄昏奇异的色彩,洞庭之野天色变化给我带来的兴趣,总是大于我专业中的坛坛罐罐,我浪迹于自然与生活之中,真不知道要改变什么了。
回到白鹤镇,天已昏暗下来,上岸时,湖滩上都是明晃晃的积水,我将素春横抱着,趟过积水,她索性将头埋在我的脖子里,我感觉到她在笑。
素春洗澡后,悄悄推门进来,穿着睡衣睡裤,一袭淡淡的香皂味,乱蓬蓬的湿发掩着脸,竟比平常更美。她在床沿坐下,靠着床头和我一起看电视,看了一会,她睡着了。朦胧中,一股甜丝丝的馨香,从素春那边飘过来,耳边是武侠片的对白,一个低沉的男声和一个忧伤的女声。
……
你不怕我杀了你。
我知道你不会,难道你对谁都不放过,像我,你的朋友?
朋友?干我们这行的,朋友也杀。
你总是杀杀杀,不杀人就醉生梦死,除了杀人你还能干什么?
你对其他客人也这么啰嗦?
我对其他客人从来不说话。
……
我微微睁开眼睛,屏幕上,群山之巅,雪花飘飘……
我笼罩在一片天涯浪迹、侠骨柔情的氤氲中。
这时,素春醒了,她说:“刚才我做梦了,梦见了你,我和你在一个木楼上,一个主持人要我们表演,我和你手牵手一起从楼上跳下来,我一点也不怕,我们俩就在天上飞呀,飞呀,下面是我小时候的山,山顶被削成平台,
上面要修高速公路,气势很壮观……真是太美了,你有没有梦见过我?”
我说:“梦见过,有很多次。”
素春说:“小时候,大雁从山里飞来,一阵狂风将雁阵吹散了,一只小雁掉队,跌落到田里,被我爷爷捡到,我喂了它两天,取名苗苗,后来放飞了,一年又一年,每当看到雁群,我就会问爷爷,哪一只是苗苗呢……”
我听着,时而进入梦境的片断,一群欢快的孩童在野地奔跑,向雁阵高呼:雁儿,排一个“一”字,雁儿,排一个“一”字。我看见雁群向屋顶上方飞来,心里想,孩子的声音太轻了,雁儿怎么能够听到呢?但我惊奇地发现,雁群排成了“一”字,一排接着一排,雁子双翅上还亮着灯,如同夜行的飞机。原来,孩童的声音是通神灵的,虽然很轻,雁儿也听到了。
素春说:“我和褚老师真是有缘,那年,我正在读中学,周末去看我爷爷,听人说考古学家来了,别人到山下就不爬了,只有我一个人爬上来,我以为是一个老头,没想到,你那么年轻,高高的,说着普通话,清爽,雅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你身上好像有一个光环,我当时就觉得,我曾在梦里见到过你,你是我的老公,那时,你很疲惫,你还记得吗?”
我一阵惊悸,这是在狮子岩上,那是一个黄昏,一个女孩远远地向我走来,瘦怯,背一个胀鼓鼓的书包,一个稚嫩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你是考古学家吗?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你。后来,你捡来一捧陶片让我看,蓝幽幽的目光,纤纤的手指,真美啊。我告诉你,这是几千年前祖先留下的东西。
“这些划着的线是什么意思呢?”你蹲在探方边,指着地层剖面发问。
“那是地层线,每薄薄的一层就代表几百年。”我解释说,“这地层就像一本书,下面的早,上面的晚”。
“这是什么朝代的呢?”
“比夏朝还要早。”
你仰头想了一会:“是父系氏族。”
我说:“这么多的地层,说明古人是反复离开,又回来定居。”
“为什么要离开呢?”
“原因很多,如水灾、瘟疫,过了很多年,又有一群人来了,在废墟上修房子,所以,遗址地层呈交替堆积状态。”“古人好可怜啊!”“古人生活真是不容易,吃了这顿没有下顿,能生存下来的很少,寿命也很短。”
我一时兴起,向你展示了刚发掘出来的石器、野兽的骨头、锋利的牙齿,还向你描绘了当时的生活情景,采集、狩猎、捕捞,我把知道的东西都掏出来了。你也变得认真起来:“你是什么大学毕业的?”
“厦门大学。”你的脸上浮起梦一般向往的神情。
风雨欲来,乌云夹带着隐隐雷声,从西北方向压过来。
我说:“要下雨了,你快走吧。”
“你们在这里还有多久?”
“快要结束了。”
“那你什么时候再来,一个月还是两个月?”
“明年,或者后年吧!”
“那我要读高中去了。”
我说:“那我尽快来吧。”
那是一种情愫,在古老的遗址,我,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你,一个美丽的少女,在此相遇。遗址四周峋岩峭拔,白花花一片,稻田的尽头是陈家屋场,这个情景早已铸入我的生命中,这些年来,我反复追忆的,也是这一刻的情景。
素春好像没有听清楚,在朦胧中惊讶地问:“什么?什么?”她希望我一直讲下去,不要停,还不时地应和着,忽然,清晰地冒出一句:“宝贝。”很纯正的普通话。
忽然听到有人哭嚎,初听像一个男孩,再听,是女孩的声音。一个男人在打她,打在脸上、头上,啪啪有声,女孩应声嚎叫,接着是男人厉声的吼骂声。
素春问:“这是什么声音?”我听了一会,听出是店老板的声音,好像在教训某个不听话的小姐,这里的土语我一句也听不懂。起风了,到处是门窗的拍打声,廊道上好像有脚步声。我问:“刚才出门时,有没有把门关紧?”
她说:“也不管了。”
我轻轻出门,发现她的房门是关好的。
她梦呓似地说:“你把眼睛闭上,我来亲你,这样舒服吗?这里不能碰,这是底线。我好像在犯罪,让我同学知道了,一定会说我假正经。” 接着,雷声轰鸣,闪电掠过厚厚的窗帘。楼顶的雨一会儿和缓,一会儿急骤,过了一会,又下到远处去了。天亮了,打开窗户,空气中有油腻腻的炸早点的气味,马路上,有背书包上学的学生,一个值夜班的小姐掮着包,行色匆匆。走廊上,两个服务员正在谈论昨夜的雨。天亮以前,素春穿着袜子,拎着鞋,蹑手蹑脚地走了。房间里一片狼藉,当我抖动被子时,她的内衣滚落下来,黄绿相间,我把它放在鼻尖下,深深地吸了一口,一阵馨香,我真想再抱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