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6月,我总会想起安娜·阿赫玛托娃。
她是20世纪最著名的俄罗斯诗人之一,她的诗歌被译成许多民族语言,传遍五洲四海,赢得各国人民喜爱,命运却坎坷崎岖、多灾多难。
阿赫玛托娃出生在6月,童年在皇村度过,离彼得堡不远,也是普希金度过童年的地方。她最早的诗句也是在那里产生的。
阿赫玛托娃活了77岁。她和祖国人民一起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十月革命、农业集体化、肃反岁月、第二次世界大战,疏散到大后方——中亚萨马尔罕等地。战争即将胜利结束时,她返回彼得堡,后来迁居科马罗沃村。不管命运如何安排,但她从没有停止写作。晚年(1964年)她远赴意大利领取国际诗歌奖,1965年去英国接受牛津大学授予的名誉博士学位。
她一生研究或翻译过许多国家的诗歌,中国古典诗歌是爱中之爱,她和汉学家一起译过《离骚》以及李商隐的作品。最早将她的诗歌介绍到中国的是郭沫若。早在1928年,郭沫若翻译了她的两首抒情诗,并且评价道:“她的著作表现着这位天才的抒情诗人之古典的清澈意味与其沉着的用词。”
她的创作是多方面的,有散文、回忆录、剧本,但以诗为主。她写自身的爱情、写幸福,也写痛楚、写不幸的遭遇;吟唱过生活的艰苦,也高声颂扬过正义的胜利,读者在她的诗中发现了自己的内心感受。
阿赫玛托娃的诗,从早期抒情的语句中就对俄罗斯大地充满了深情,随着年龄的增长不断加强。到了晚年,不管她写什么,诗中都孕育着对祖国历史命运的思考。苏联反法西斯战争开始后,她当即写下振奋人心的诗句:
不怕在子弹下丧失生命,
不怕在战斗中失去家园,
我们要将你保存下去——
伟大的俄罗斯语言。
保卫你,让你自由、纯洁,
传给子孙后代,摆脱羁绊,
直到永远!
(引自《战争风云》组诗)
阿赫玛托娃在世时,她的名字、她的作品时兴时衰,常常被人忽视不提。为此,1957年阿赫玛托娃写过一首诗《会被人忘记?这可真让我惊奇……》真实地记录了自己半生的遭遇:
被人忘记?
这可真让我惊奇!
我被人们一百次忘记,
有一百次我躺在坟中,
说不定现在还在那里。
缪斯也曾失明,也曾失聪,
也曾像种子一般在地下腐烂,
为的是以后能像灰烬中的凤凰,
在蓝色的太空中涅槃。
是的,阿赫玛托娃真的像凤凰涅槃,重现天地之间,只是形式不同。历史证明她的诗没有失去时代的气息。近年俄罗斯各地为她建筑各种纪念碑、纪念像。
1989年,在阿赫玛托娃出生的地方,一条通幽的小路旁安放了一座白色大理石半身胸像(图二)。这扇被称为“阿赫玛托娃的拱门”旁有个花栅栏门,直通阿赫玛托娃出生的房子。那里原叫乌克兰街,现已改成阿赫玛托娃街。拱门口的纪念牌上刻着:“在林荫道的深处即是俄罗斯诗人安娜·阿赫玛托娃(戈连科)1889—1898出生的房子”。
在莫斯科大敖尔登卡街17号门口有块牌子,注明是国家保护的历史文化场地。牌子上刻着:“自1938年至1966年,安娜·阿赫玛托娃来莫斯科时,曾住在此楼中并在这里写作”。
这个院子里还立起一座阿赫玛托娃的纪念碑。纪念碑的设计别出心裁,是根据意大利画家莫迪利阿尼为少妇时的阿赫玛托娃画的速写像雕塑的:高高的花岗石台座上托着低头沉思中的阿赫玛托娃。
1991年,阿赫玛托娃诞辰100周年时,在莫斯科起义广场的一条街上,人们为她建立了一尊坐像。她表情忧郁,双臂抱胸,念珠绕颈。
阿赫玛托娃塑像最多的是在圣彼得堡,这并非偶然。她曾说过:“我的一生都和列宁格勒(即圣彼得堡——作者注)联在一起——我在列宁格勒成了诗人。列宁格勒是我的诗歌的呼吸。”
反法西斯战争爆发后,阿赫玛托娃不得不暂时离开列宁格勒,撤离到大后方去。临别时,她恋恋不舍地谈到故乡:
我们的分离不会成为实际:
我和你永远在一起,
我是影子印在你的墙壁,
我的影子映入了你的水渠,
我的脚步响彻埃尔米塔日博物馆的大厅,
那时我的朋友陪我在一起,
还有在旧的坟地——
在那沉默的烈士墓前,
嚎啕哭泣。
2006年3月5日,圣彼得堡在阿赫玛托娃喷泉楼小花园内竖立起一座纪念碑。阿赫玛托娃曾称小花园具有神奇的魔力,圣彼得堡历史上的一些人物的影子常常光顾此地。纪念碑是个石柱,像一棵树干,又像一面墙,上边刻着阿赫玛托娃中年时的全身侧面像,正如她的诗句所说:“我的身影留在你的墙壁上”。
阿赫玛托娃在喷泉楼居住的时间最长,有30多年。这儿原是俄国18世纪舍列梅捷夫公爵家族的所在地。她在这栋楼里经受了革命初期的岁月,丈夫和儿子的被捕、二战的开始。但,也正是在这栋楼里她开始写作万口传诵的长诗《安魂曲》。写作不能公开。她一边写,一边读给最信得过的朋友们听,然后划着一根火柴,当即销毁。很多段落是听者凭记忆替她保留下来的。
《安魂曲》(1935—1940)的开头,她引用了自早在1916年写的诗句:
我不躲在异国的天空下,
也不求他人翅膀的保护——
那时我和我的人民共命运,
和我的灾难深重的人民在一处。
在《安魂曲》的尾声,阿赫玛托娃写到等候探监的情况时说:
祭奠的日子又临近,
我看见了,听见了,感觉到了你们:
这个女人,半死不活地被拖向窗口,
那个女人,已不能在故乡的土地上行走,
还有她,把美丽的头颅摆了一下,
说了一句:“我来这里,如同回家。”
我真想提到每一个人的姓名,
可惜名单被抢走,我已无处去打听。
我用我从她们那儿偷听到的可怜的哭诉,
为她们编织了一面宽大的遮丧布。
我无时无刻无处不把她们回忆,
新灾新难新祸临头时,我也不会把她们忘记,
千万人用我苦难的嘴在呐喊狂呼,
如果我的嘴一旦被堵住,
希望到了埋葬我的前一天,
她们也能把我怀念。
阿赫玛托娃在1960年写道:除皇村古米廖夫家之外,喷泉楼是另一个家。
在喷泉楼居住时,她曾两度再婚。1918年阿赫玛托娃与希列依科结婚。希列依科精通多种语言,是研究古代亚速国的专家。后来她对别人谈到自己和希列依科的婚姻说:那如同一场噩梦。希列依科嫉妒心很强,把阿赫玛托娃关在家里,禁止她当众朗诵,迫着她焚毁别人寄给她的信,让她用写成《车前草》的手稿点燃炉子。最终他们离了婚。
后来,她和先锋派艺术拥护者H·H·普宁结婚。普宁是文艺界颇有影响的人物。他既敬佩阿赫玛托娃,又常用轻蔑的口吻贬低她的诗作,说:“你只不过是皇村地方意义的诗人而已。”他们恩恩爱爱、磕磕撞撞地在一起过了16年。
离异后,阿赫玛托娃写了一首诗,回忆了她和普宁的关系:
我们伤心,我们傲慢,又有些傻呆,
谁也不敢把目光从地下抬起来,
这时鸟儿用怡然自得的歌喉对着我们
唱出我们当年是何等相亲相爱。
同样在2006年,圣彼得堡“十字架”监狱为阿赫玛托娃竖立了一座全身纪念碑。这是一件不同凡响的事。阿赫玛托娃在长诗《安魂曲》中曾深沉写道:如果将来要为我竖立纪念碑的话,请在十字架监狱附近,“我在这儿伫立过300个小时的地方,当时门闩紧锁,不肯为我开放”。
如今这里为她竖立了一座纪念像,纤细的身材,一手扶颈,一手持念珠,头向后望,满脸愁思。
这座雕塑的作者加·多多诺娃曾写道:“我从神话和诗歌中吸取了很多营养。阿赫玛托娃的形体中有罗得妻子的影子;也有伊希斯走在尼罗河畔寻找丈夫与儿子的尸体的故事。青铜的阿赫玛托娃纤细、高挑,在回盼的脸上掩藏着不为别人所能看到的悲哀。”
多多诺娃提到的罗得,是圣经神话中亚伯拉罕的侄子。所多玛城毁灭,上帝嘱咐他从所多玛城逃出时不得回头观望,但罗得回了头,他的妻子变成盐柱。伊希斯,古埃及神话中忠于丈夫和富有母爱精神的女神。她是丰富的象征,是亡灵的守护者。
早在1909年,18岁的阿赫玛托娃已寓言似的写到了自己的死亡:
风儿,你,你来把我埋葬!
我的亲属没人来祭奠,
我的头上是迷茫的雾色,
还有沉静的大地的呼吸。
我当初和你一样自由,
不过我有过强烈的求生之欲。
你瞧,风儿,我的尸骨已寒,
可是没人收拢我的双臂。
请你用傍晚昏暗的帷幕
把这黑色的伤口盖住,
请你让淡蓝色的薄雾
把经文在我身旁诵读。
让我孤零零的一个人能够
安然轻松地长眠,
让高尚的苔草萋萋吟唱,
吟唱春天,我的春天。
(引自《风儿,你,你来把我埋葬》)
临终前一年,这位传奇诗人在自述中说道:“我从未停止写诗。诗中有我与时代的联系,与我国人民的新生活的联系。我写诗时,是以我国英雄的历史中的旋律为节奏的。我能生活在这些岁月中,并阅历了这些年代无与伦比的事件,我感到幸福。”
阿赫玛托娃逝世半个多世纪了。俄罗斯人民仍然在怀念她,传诵她的诗歌。她,人不在了,可是她的诗歌,她的声音响亮在人间。
经过寒冬酷夏,气象循环,阿赫玛托娃的春天来临,百花为她竞绽,纪念碑为她争相竖立。
她浴火重生,她像凤凰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