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岁的梁晓声,走在校园里是那么平凡、朴素。小平头,身量不高,没有富态,更没有令人生畏的威严,手总是插在便装衣袋里。那便装多半是从家门口的地摊上买来的,虽洗得干干净净,却没什么牌子。他右肩上总挂着一个简易的公文布袋儿,那是开会发的,自然毫不名贵。一看他的装束,你就明白这人只讲整洁、不染奢华。他的神情是那么和气、诚恳。如果你是一个羞涩的大学生,你会觉得他比一般的老师更为亲切,仿佛是家里一直看着你长大的前辈。你可以叫住他,陪他走一段,诉说一番异乡的孤独、找工作的烦恼。他一定会帮着出主意,给你一些安慰和理解。如果你是一个退休的老教师、下岗的老工人,你可以拉他在路边的椅凳上坐一会儿,叨一叨看病多么不容易,说说家里的油盐酱醋茶。他一定会马上和你一起想办法,而忘了他自己的牙疼、颈椎痛,而你也会忘了他要写作,时间金贵,仿佛你俩就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老哥们儿。如果你是一个北大荒老知青,那么你的家事更是他的家事了,他必定比你还着急、还上心。如果你是一个关心国家、关心人类的人,那么,他一定会点上一支烟,和你一起纵横天下。说到民生,谈到改革,他又会慷慨激昂、拍案长叹,完全忘了自己的老胃病。
人们最初是因为梁晓声的亲切、诚恳而接近他,可是,一对上话,你又必定会被他的敏锐、宽广吸引住。这时,你便会蓦然发现,他有着一双成年人少有的、特别明亮纯净的大眼睛。看到这双眼睛,你就会明白,真正有力量的善良,必定包含着对世态人心的深刻理解,而又不染世俗的浊气;你也会知道,诗心与激情,不会随着岁月而消磨,而必定要熔铸进沉甸甸的社会责任心。
/ 文 学 /
1968年,19岁的梁晓声,初中毕业后已经停学了2年,便自愿报名从哈尔滨来到中苏边境线附近的瑗珲县,成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第一批兵团战士。6年间,他参加过农业生产劳动、扛过大木,担任过小学老师、宣传报道员,还被借调到出版社当过编辑。这一时期,他开始创作,时有小说、散文在《兵团战士报》上发表。1974年9月,25岁的梁晓声凭着已经显露出来的写作才能,被复旦大学招收为文学创作专业的工农兵大学生。
6年的知青生活,后来成为梁晓声创作取之不尽的宝库。他1982年发表的短篇小说《这是一篇神奇的土地》和1983发表的中篇小说《今夜有暴风雪》,是中国当代知青文学的代表作,梁晓声因之而成为知青文学的代表作家。
梁晓声的知青文学有三个特点。第一个是流淌着青春的激情,充溢着悲壮的英雄主义精神。第二个是包含着明晰的历史反思态度,而这种反思又总引向个体的道德审问和道德确认。第三个是艺术境界宽广深邃,风格雄奇瑰丽。
短篇小说《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写的是知青与暴虐的自然斗争的悲壮故事,其中又穿插着政治与人性、情感与道德的剧烈冲突。小说中,死寂的大泽“鬼沼”挡在肥沃的满盖荒原前面,从来没人敢涉过它。知青连指导员李晓燕代表大家向上级立下“当年开荒,当年收粮”的军令状,随后十几个垦荒先遣队员便冒着风雪出发了。先遣队凭着不屈的精神和青春的勇气,没有在沼泽、野狼和疾病面前放弃,探出了一条穿越“鬼沼”的道路,最终引领全连成功到达满盖荒原。春播的时候,“我们”在“鬼沼”旁竖起了一块石碑,纪念三个牺牲的垦荒者:死于疾病的李晓燕、葬身狼腹的王志刚、被沼泽吞没的梁珊珊。作品渲染了大自然神奇、荒蛮的力量,更张扬了一股不向荒野屈服的人类的崇高精神,由此显示了作者悲壮的英雄情怀。作品在人物性格描写方面充满张力。指导员李晓燕在极“左”政治的压力下,平时总带着一本正经的面具,却在无人的河滩上悄悄地唱起《九九艳阳天》、跳起墨西哥民间舞。“摩尔人”王志刚是“我”的情敌,他在情爱面前毫不相让,却在生死关头表现出无私的情怀。“我”最初从道德立场出发痛恨妹妹梁珊珊未婚先孕,后来逐渐理解了她的真挚爱情。《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显示了梁晓声文学精神的两个重要来源。他一方面继承了俄苏文学中的英雄气质,以之抵御人类所遭遇的种种苦难;另一方面他又吸纳了西方古典文学中丰富的人性资源,以之瓦解极“左”政治所造成的人性扭曲。
中篇小说《今夜有暴风雪》正面描写1979年北大荒知青大返城这一重大事件。小说设置了一个特殊的时间节点:暴风雪将要袭来的夜晚,也是决定知青命运的关键时刻。这时,知青某团团部正在召开紧急会议,讨论如何对待兵团总部下发的紧急文件。文件指示,为缩短从兵团到农场体制的过渡时期,确保春播,知青返城手续必须在三天内办理完毕,逾期冻结。这时,得到消息的800余名知青们从四面八方涌向团部,要求放行。于是,全团便产生了两组尖锐的矛盾。第一组矛盾在领导层面上。一贯偏“左”的团长马崇汉主张扣压文件,不向连队传达,实际上就是要阻拦知青返城。工程连指导员郑亚茹附和他的意见。团政委孙国泰、工程连连长曹铁强等人则坚决反对,主张为知青返城开绿灯。会议从下午开到夜里,一直僵持不下。第二组矛盾在知青层面上。一部分知青在骚乱不安中开始砸玻璃、拆门窗,有人甚至称黑乘乱抢银行。他们的行为玷污了自己的青春,受到了谴责。另一部分知青则以强烈的集体荣誉感和社会责任心为北大荒站好最后一班岗。曹克强、小瓦匠不顾生死冲进失火的物资仓库搬出手榴弹,刘迈克为了保护银行财物而被歹徒刺死,裴晓云第一次站岗,在暴风雪中坚守哨位而被冻死。小说结局是邪不压正,政委孙国泰代表团党委宣布次日为知青办理返城手续,知青们也以自己的热血维护了兵团人的荣誉。
《今夜有暴风雪》尽管把历史是非都处理成个人自主的道德选择,以现在的后见之明来看,未免欠深入,但仍在如下三个方面取得了令人震撼的艺术成就:在价值判断上,理解知青苦难、批判极“左”政治的历史反思立场,与热爱北大荒、维护集体荣誉的理想情怀抒写之间形成了富有张力的思想空间,产生了强烈的情感力量;在人物性格刻画上,点面结合,既塑造了曹铁强、刘迈克、裴晓云、小瓦匠、匡富春几个富有英雄气质而又性格各异且富有发展变化的知青形象,也生动地勾勒出北大荒知青的群像。纯真柔弱而又自尊向上的上海女知青裴晓云的爱情心理书写尤其细腻深入;在艺术手法上,雄浑悲壮的主调中又交织着婉约秀丽,叙事张弛有度、扣人心弦。
《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风雪》分别获得当年的全国短篇小说奖和全国中篇小说奖。梁晓声的知青题材创作丰富广博,1988年发表的长篇小说《雪城》和2012年播出的电视剧《知青》亦是其中富有广泛影响力的重要作品。《雪城》关怀了知青回城之后的人生状况。知青题材创作中,梁晓声充分展示了自己富有集体主义色彩的理想情怀和蕴含着人道主义精神的道德追求。
1980年代后期开始,梁晓声的创作转向为平民代言。这个主导倾向一直持续至今。他既眷注回城知青、下岗工人、进城农民以及其他弱势群体的生存状况,体会他们的人生艰辛,批评社会不公,也以善意的眼光发掘普通平民身上的人性美、人情美,同时也并不回避审视平民阶层的精神弱点。这种包含着自省精神的平民本位立场,不仅体现在他的虚构性文学作品中,也体现在他的自传性写作中,以及他的评论性随笔中。他在散文《紧绷的小街》中说,因为不忍心让小贩们失去赖以谋生的方寸之地而拒绝去呼吁治理小区外的占道经营现象,尽管这种占道经营所造成的拥堵、不卫生给包括“我”在内的小区居民也带来了很大的不便。这一点不忍之心,让我非常感动,看过后便久久难忘。他的《父亲》《母亲》《又是中秋》《兄长》《小姨》等自传性作品中所传达出的亲情、友情,更是他用以温暖人生的火炬。《父亲》获得了1984年的全国短篇小说奖。
梁晓声既有广博的悲悯情怀,也有激烈的社会批判意识。他在《浮城》等荒诞现实主义作品中,在《郁闷的中国人》等社会剖析著作中,分析中国人的生存状况,剖析中国人的精神状态,批判种种庸常之恶。他投向这个世界的目光既犀利又温情。当他剖析世态人心的时候,始终拒绝把自己神圣化,他视自己为平凡人中的一员,对自己的一念之失也毫不留情地进行自我拷问。梁晓声的平民立场中有着坚定的道德担当。以他道德担当为使命的时候,就把文学性放在思想性之后了。
迄今为止,梁晓声的创作已经超过2000万字,是中国当代文学的宝贵财富。
/ 教 育 /
梁晓声1977年复旦大学毕业后先在北京电影制片厂工作,1988年调入北京儿童电影制片厂,直到2002年才转行,调到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成为一名大学教授。作为同事,梁晓声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强烈的责任心和浓厚的人情味。
梁晓声一到大学,就完全投入到教书这一行当中,丝毫没觉得名作家有什么特殊的。他先后独立给中文系本科生开设了“小说创作与欣赏”“散文写作”“文学影视评论”3门选修课,又和同事合开了一门“情感教育”课。学生贾焱回忆说:“原本以为大作家讲课随口就来,应该是不需要备课的吧。然而,梁老师在课堂上,手中却拿着一份讲义。我这才知道他每节课都要认真准备,亲手写讲稿。”“梁老师每节课都会提前十五分钟到教室。有时闭目养神,而更多时候是为了和早来的同学聊天。谈文学,谈人生,天南海北,无所不包。梁老师总是给予青年学生最热心的帮助,最诚挚的忠告。”
在写作指导方面,梁晓声竭力帮助学生克服习作中“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玄飘虚甜”之风,鼓励他们到真实粗粝的现实生活中去寻找富有精神深度的素材。男生俞德术是个从大山深处走出来的农家学子,他的小说《父亲》写了乡村贫困而苦闷的生活,梁晓声高兴地夸这是一篇“情怀浓郁”的“力作”,因为它包含着直面人生的“大勇气”。女生杨燕群的散文《阿婆谣》写自己的祖母,那是一个一辈子辛劳不止而又从不叹怨命运的侗族老人。梁晓声感叹说:“她身上闪耀着一种最底层的民众身上所具有的浑朴的本能的人生诗性。我们若同情她的辛劳不止,会显得我们自己太不知人生的况味。”
梁晓声以这些优秀习作为例,告诉学生,应该要谨慎地对待写什么的问题,只有选材上与众不同才可能具备艺术个性。课上课下,他经常问学生:“最近有什么作品需要老师帮忙修改的吗?”“以前的习作也可以呀,拿来老师帮你看看。”他给学生的作业写评语,最长的竟达到5000多字。除俞德术、杨燕群外,经他培养而走出北语的青年作家还有付秀莹、左文萍。他们最初的习作,多发表在梁晓声用稿费资助学生办起的文学刊物《文音》和北语原有的学生文学刊物《来园》上。
初来北语,梁晓声原先并不准备带研究生,但不久,他还是满足学生的心愿担任起硕士研究生导师。在工作安排上,他一贯多从别人的角度考虑问题。由于北语没有文学创作专业的研究生,15年间,梁晓声先后带出的23名研究生都是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的。有时他会从学生找工作的立场议论道:“我们的同学毕业后多数都是当编辑、当记者的,我们为什么不多训练训练他们记叙描写、采访编辑这些一般的中文能力呢?”可是一旦看起论文来,他又会立刻进入学者角色,非常专业地投入到文学作品内涵、思想史意义的发掘上。
每当遇到学生不能从人类文明的高度来审视中国现当代文学创作的得与失时,梁晓声便忍不住要提到雨果。《九三年》中,旺代叛军领袖朗德纳克刚逃出重围又不顾生死重返火场救下3个就要被大火吞噬的孩子,革命军领袖郭万深受感动而主动替他赴死。这种超越生死的人道情感,梁晓声认为这是人文精神的巅峰,每每成为他用以比较的标杆。
等到论文答辩的时候,一般学生的论文都修改过几道了,但由于各人能力不同,论文质量也就高低有别。梁晓声敏锐的眼光和宽厚的性格之间便会形成一种张力,使得答辩会场既激情流淌,而最终又归于其乐融融。他总是非常认真地激辩作品的价值立场问题,然后再宽慰年轻人以后慢慢再做深入思考。每年的本科和硕士答辩都在五月下旬,那时天气已经热了,他的颈椎却不能吹空调,他总是在短袖外面再套一件高领棉坎肩。他这套反季节的“奇装异服”可算是北语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答辩场年年独有的景观了。
十几年间,北语中国现当代文学教研室五六位教师一直共用一间大办公室。梁晓声是教研室的老大哥,因为他的热诚,大家原先彬彬有礼的同事关系便转换成兄弟姐妹、左邻右舍的关系了。梁晓声的办公桌,是东侧窗边的第一个位子,但他一般更愿意坐在中间的公用沙发上,那里空间比较广阔。没人的时候,他会处理自己的信件、批改学生的作业;有人的时候,他便侃侃而谈。课堂上有什么好苗子,他必定会喜悦地倾诉给在场的同事;他自己近期的所思所感,也会坦率地与你交流。而他自己的创作,多半回家才写。约学生谈论文,他更愿意带他们到饭馆去,就手为爱徒的肚子增加点油水。关怀学生学业的同时,他还为他们的就业、婚事操心。他从没有觉得自己是有恩之师。想到学生们离开父母在这个城市里独自闯荡,有许多事自己都帮不上忙,他“夜难寐时,扪心自问”,就觉得“实愧人师”。
2006年,梁晓声被评为“全国师德标兵”。2015年,教研室的办公条件改善了,年纪稍大一点的都有了独立办公室,我们欣喜之余也不免感到遗憾,因为大家见面的机会明显减少了。
尽管身在大学校园,但梁晓声教育的视野却不限于大学围墙。2015年他出版了《小学生如何写好作文》《中学生如何写好作文》两本作文指导书。梁晓声不仅反对仅仅把作文看作挣分数的手段,也不赞成仅仅把作文当作训练文字的途径,而是把作文看作“关乎一个人一生的生活和事业”的大业。在梁晓声看来,作文能使人避免成为感性脑区僵化的“半脑人”。他说:“作文一事对于小学生而言,首先是激活、开发他们感性脑区潜能,训练、提升感性脑区与理性脑区潜能相互配合的活动。这种活动是人类伟大创造力的开始,也是小学生作文教与学的宗旨。”由此可见,梁晓声是从维护人类生命完整性的角度来确立作文的意义,其作文观内含着关怀生命存在的人文情怀。
作者:李玲,女,福建周宁人,文学博士,现为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兼任冰心研究会副会长、中国老舍研究会副会长、中国茅盾研究会副会长、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女性文学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出版专著《中国现代文学的性别意识》《书生邓拓》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