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兰顿家年纪最小就是盖瑞舅姥爷(Uncle Gary)了。他是我所认识的男人当中最为亲切的之一。盖瑞舅姥爷年少离家,在印第安纳州做起了屋顶的生意。他是一位好丈夫,也是好父亲,还经常告诉我:“杰伊,我们为你感到骄傲。”听了他的话,我就扬扬得意起来。在布兰顿家的男人当中,只有他既没有威胁要踢我的屁股,也没恐吓要割掉我的耳朵,所以我最喜爱的就是他了。
阿嬷还有两个妹妹,贝蒂(Betty)和罗丝(Rose),我深深地爱着她俩。但当时最令我着迷的是布兰顿家的男人,我喜欢坐在他们中间,央求他们一遍一遍讲各自的故事。他们就像是家族口述历史的守门人,而我则是他们最好的学生。
家族的这些口述历史大多都是少儿不宜的,而且几乎全部都涉及足以让人进监狱的暴力。其中大部分都是关于杰克逊小镇所在的布雷西特县是如何得到“血腥的布雷西特”这一绰号的。这个绰号的由来有许多种解释,但这些解释都有一个共通之处:布雷西特人仇恨某种事情,而消灭这种事情则不需要法律的许可。
关于布雷西特的血腥故事中,流传最广的其中一个是关于镇上一个被控强暴一位年轻女孩的老头。阿嬷告诉我,在审判的前几天,这个老头被发现脸朝下死在当地的一片湖里,背后还有16个弹孔。当局对这件谋杀案根本连调查都没有,而对此唯一的报道就是当地报纸在他尸体被发现的当天上午提了一下。这家报纸展现出了令人钦佩的新闻素养:“发现死亡男子,可能是被谋杀”。对此,阿嬷的反应是:“可能是被谋杀?算你该死的说对了。血腥的布雷西特会让这个婊子养的罪有应得的。”
有些人可能会觉得我来自一个全是疯子的地方。但是这些故事让我感受到的是乡下人的忠诚,因为这些都是经典的善与恶的故事,而我的这些亲人是站在善的这一边。我的同胞们确实有点极端,但是自有其理由:或是维护自己妹妹的声誉,或是让罪犯得到应有的惩罚。布兰顿家的男人,就像那个我称为阿嬷的假小子一样,是乡下人眼中正义的“执法者”。在我的眼中,乡下人的正义似乎是最为正义的正义。
格兰顿家的男人虽然有其善,或者是正是因为他们身上的善,也都充满了恶。他们当中不少要么忽视了自己家的孩子,要么背叛了自己的老婆,要么两样都干了。而且,我对他们的了解并没多深入:我仅仅在大型家庭聚会或是假期里才能见着他们。然而,我深爱并崇拜着他们。我曾无意间听到阿嬷和她母亲说,我之所以爱着布兰顿家的男人,是因为太多父亲的形象在我生命中来了又去,只有布兰顿家的男人一直都在。此番说法至少有一部分是正确的。但归根结底,布兰顿家的男人就像是肯塔基州那些山的活化身。我爱着他们,正如我爱着杰克逊。
随着年纪的增长,我对布兰顿家男人的痴迷有所减退,变成了一种欣赏,正如我把杰克逊当作天堂一样来欣赏。我一直都会把杰克逊当作自己的家。那里有着深不可测的美:当十月树叶变色时,看起来像是每座山都着起了火。
虽然有着这般的美丽,还有我在那里美好的回忆,但是杰克逊毕竟是个恶劣的地方。是杰克逊让我懂得,“乡下人”和“穷人”往往是一个意思。在布兰顿阿嬷家,我们早餐吃的是煎鸡蛋、火腿、煎土豆还有饼干;中午吃的是夹着煎大腊肠的三明治;晚餐则是豆汤和玉米面包。我知道,杰克逊的许多家庭连这些都吃不起,因为我稍大一点的时候曾听大人们说起街坊邻里那些饿肚子的可怜小孩,他们还探讨镇上应该怎样帮助这些孩子。阿嬷没让我体验到杰克逊最苦的生活,但是真实的生活毕竟摆在那里。
在最近一次去杰克逊的时候,我特意在布兰顿阿嬷的老房子那里停留了一下。现在那里住的是我的远方堂哥瑞克(Rick)一家。我们谈到了那里发生的变化。瑞克跟我说:“毒品流入了镇上,而没人再有兴趣去踏踏实实工作了。”我心里还是希望我深爱着的小山坳并没有到最糟糕的境地,所以我让瑞克家的男孩子们带我出去走走。可惜,所到之处,皆是阿巴拉契亚山区贫穷最坏的标志。
其中有些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了:破破烂烂的小屋、四处乞食的流浪狗,还有草坪上乱扔的旧家具。而有些则更让人揪心。当经过一家两间卧室的小房子时,我注意到其中一间卧室的窗帘后有好多双惊恐的眼睛在打量着我。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凑近了些,然后数了数,三扇窗户后至少有八双眼睛,都带着那种令人不安的恐惧与渴望。前面的门廊有一个瘦弱的男子,不到35岁的光景,看起来是这家的主人。在荒凉的前院里,几只被锁着的营养不良的恶犬保卫着散落着的几件家具。当我向瑞克的儿子问起这位年轻的父亲靠何谋生时,他告诉我,这个男人没有工作,而且以此为荣。然而,他又接着说道:“他家人都很刻薄,所以我们都尽量躲着他们。”
这户人家可能有点极端了,但是他们代表着杰克逊很多乡下人的生活。全镇将近三分之一的人生活在贫困之中,这一数字中还包括大约一半的孩子。此外,这里面还不包括那些挣扎在贫困线上下的大多数。处方药物成瘾在镇上泛滥。公立学校不久前被肯塔基州政府接管,可见其糟糕程度。然而,家长们还得把自己的孩子送到这样的学校,因为他们没有多余的钱。让人揪心的是,当地的高中已经很久没有学生考进大学了。当地人的健康状况也很差,但没有政府的援助,他们连最基本疾病的治疗都得不到。最重要的是,他们对现状感到害臊——他们在向别人吐露自己的生活时犹豫不决,仅仅是因为他们不想受到别人的评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