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在故宫寻找苏东坡》将苏东坡的精神世界和艺术史相勾连,在故宫藏品的光泽流转中,引领读者去寻觅苏东坡的生命印迹,解读宋代人的精神密码。本书从入仕、书法、绘画、文学等十个侧面书写了苏东坡的一生,讲述苏东坡淡看夜昼枯荣,笑纳阴晴悲欢的豁达人生。时光静好,来翻开书卷,在宋元明书画的低声诉语中,重新走近苏东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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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神宗元丰年间,一场机构改革浪潮正在大宋王朝如火如荼地展开。朝廷试图以此扭转政府部门机构重叠、职责不明、人浮于事的现象。至元丰五年,大宋朝廷已经仿照唐六典所载官制,颁三省、枢密院、六曹条制,任命了尚书、中书、门下三省长官,实行了新官制,史称“元丰改制”。
借着朝廷改革的东风,蔡确被宋神宗任命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相当于右丞相,也就是次相,王珪任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相当于左丞相,也就是首相。
朝廷的新班子虽已尘埃落定,但宋神宗似乎并不满意,他毫不掩饰自己对政治事务的热衷,迫不及待地走到了大宋政治前台,事无巨细,都由他亲自拍板。他以“手诏”的形式凸显自己的存在感,以帝王的强势政治回应文官们的制衡。而王珪和蔡确两位宰相,主要工作只是传达和贯彻皇帝的指示精神。王珪戏称自己为“三旨宰相”,意思是上殿“取圣旨”,皇帝下指示之后“领圣旨”,退朝后对禀事者说“已得圣旨”。宋神宗从不把这两位宰相放在眼里,认为他们只要做到平庸就足够了,有没有才能无所谓,因为自信他自己是帝国最卓越的领导人。他不止一次地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处罚他们,每次受罚都要求他们到宫门谢罪,以此来羞辱他们。在中国古代王朝政治中,这样的先例,还不曾见过。
这一连串眼花缭乱的变化,都与苏东坡无关。那时的他,没有文件可看,没有奏折可写,也不用去受皇帝的窝囊气,他的眼里,只有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他的每一个日子都是具体的、细微的。公元1082年,宋神宗元丰五年,苏东坡来到黄州的第三个寒食节,一场雨下了很久。西风一枕,梦里衾寒,苏东坡在宿醉中醒来,凝望着窗外颤抖的雨丝,突然间有了写字的冲动,拿起笔,伏在案头,写下了今天我们最熟悉的行书——《寒食帖》。
九个多世纪过去了,在台北故宫,我们读出他的字迹:
自我来黄州,
已过三寒食。
年年欲惜春,
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
两月秋萧瑟。
卧闻海棠花,
泥污燕支雪。
暗中偷负去,
夜半真有力。
何殊病少年,
病起头已白。
春江欲入户,
雨势来不已。
小屋如渔舟,
濛濛水云里。
空庖煮寒菜,
破灶烧湿苇。
那知是寒食,
但见乌衔纸。
君门深九重,
坟墓在万里。
也拟哭途穷,
死灰吹不起。
每年都惋惜着春天残落,却无奈春光离去,并不需要人的悼惜。今年的春雨绵绵不绝,接连两个月如同秋天萧瑟的春寒,令人心生郁闷。在愁卧中听说海棠花谢了,雨后凋落的花瓣落在污泥上,显得残红狼藉。美丽的花在雨中凋谢,就像是被有力者在半夜背负而去,叫人无计可施。这和患病的少年,病后起来头发已经衰白,又有什么区别呢?
春天江水高涨,就要浸入门内,雨势没有停止的迹象,小屋子像一叶渔舟, 漂流在苍茫烟水中。厨房里空荡荡的,只好煮些蔬菜,在破灶里用湿芦苇烧着。山中无日月,时间早就被遗忘了,对于寒食节的到来,更恍然无知,直看到乌鸦衔着坟间烧剩的纸灰,悄然飞过,才想到今天是寒食节。想回去报效朝廷,无奈朝廷门深九重,可望而不可即;想回故乡,祖坟却远隔万里;或者,像阮籍那样,作途穷之哭,但却心如死灰,不能复燃。
人间一世,如花开一季。春去春回花开花落的记忆,季季相类,宛如老树年轮,于无知觉处静静叠加。唯在某一动念间,那些似曾相识的亘古哀愁,借由特别场景或辞章,暗夜潮水般奔波袭来,猝不及防。灵犀触动时,心,遂痛到不能自已。
看海棠花凋谢,坠落泥污之中,苏东坡把一个流放诗人的沮丧与憔悴写到了极致。(本文选自《在故宫寻找苏东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