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正良

　　又到中秋月儿圆。我回到流沙河老家，坐在屋后山的“娘月亭”上。明媚的月光尽情地挥洒在四周的山林。娘在对面竹山里永远地睡着了。远山近黛、树影婆娑，泪眼蒙眬中，娘正微笑着向我走来……

　　娘15岁嫁入何家，那时家中仅有两间破旧的茅草房。为撑起家，娘白天忙农活，夜晚在煤油灯下做针线常熬到深夜。我们10口之家的衣服鞋子全是娘一针一线缝缝补补做出来的。上世纪60年代常闹饥荒，娘四处筹米借粮，有时家里只剩下几把碎米子，娘磨成粉放水里煮成粥，从阿婆（奶奶）、爸爸分起，再到6个儿女，轮到自己锅里什么也没有了，娘只舔舔粘了一点米粥的饭勺就算是一顿饭。

　　娘常说“养崽不读书，犹如养只猪”。不管多苦多穷，娘也要想尽一切办法送我们上学。1975年我收到高中录取通知书时，全家为5.4元学费发愁。娘就带我白天黑夜挖香附子，加上平时攒下的鸡蛋，共卖了2.4元。娘把钱送到学校，请求先收下儿子读书，而后设法补交学费。不宽裕的班主任刘老师看我娘忠厚可怜，主动捐出3元让我如愿上了高中，我刻苦读书，成绩优异，高中一毕业就被选拔成为民办教师，之后入伍提干，逐渐能帮家中解除一些困难。

　　那时，每逢中秋月圆之夜，娘都要带着儿女登山看月亮、数星星。我12岁的那年中秋，娘用卖鸡蛋的钱换回了10多个当时十分稀罕的宁乡工商联的月饼。夜幕降临，明月高悬，母亲牵着裹了“三寸金莲”的奶奶，唤着儿女到自家茅草屋后山上的一块晒谷坪上，老人坐竹床上，晚辈坐到地上，娘分给我们一人一块月饼。我们爬在娘的腿上，靠在娘的身上，津津有味地吃月饼听故事，那种温馨、甜美，至今忆起仍让我心里暖暖的。

　　1977年，我高中毕业后参加了宁乡田坪水库建设。我个子不高，但能挑100多斤的担子，每天从田坪水库指挥部挑水泥走8公里到排门渡槽，手脚都被水泥浸烂裂开血口，但我愿意干，因为可以捡点包装水泥的牛皮纸。那年中秋，我将捡的牛皮纸卖了，换回9个白面馒头。当晚请了假趁着月色一路小跑赶10多公里山路送回家中。娘接到还带有热气的馒头，泪水就下来了。她心疼地摸着我的头，又端盆水帮我清洗被浸烂的双手。之后，娘送我回工地。一路上我牵着娘的手，走在洒满清辉的山路上。娘将备好的月饼一点点塞到我嘴里，山路弯弯，月儿鲜亮，心儿是那样醉人，世界是那样美妙……

　　娘常说：“人不出门身不贵。”后来我参军入伍。新兵训练结束后，我即奔赴喀喇昆仑高原执行任务。我们在这“风吹石头跑，氧气吃不饱，六月飘大雪，四季穿棉袄”的高原寒区挑战生命极限。每年到了中秋，我都要将舍不得吃的橘子罐头朝南摆上，虽无“花间一壶酒”却是“独酌无相亲”。我知道，此刻娘一定在屋后山晒谷坪上朝西摆了月饼，面对着西北的方向千万遍地呼喊着我的名字，祈求她远行的儿子平安。

　　1983年初，戍边四年后我终于获准回乡探亲，从乌鲁木齐上火车，5天4夜到达长沙，我一路上几乎没怎么睡觉。当我突然出现在屋前山坳上时，娘正挑着一担水往家走，听到我急促的喊声，娘水桶一丢，急匆匆往山坳奔来。我喊娘，娘喊崽，我们高兴得哭成一团，娘一把将我搂在怀里，不停地说：我的崽回来哒，崽受了苦哒，崽有出息哒。娘看到我因高原原因而只有不到100斤的黝黑身体，心疼不已，总是说：“娘让你去了那么苦的地方，娘对不起你啊！”之后，娘的家书就多了一项内容，问我何日能还乡。

　　月夜、高原、哨卡，我常常凝望着家乡的方向，在心底呼唤:“十月胎恩重，三生报答轻。”在西北从军的13个年头，娘亲手给我写过近400封家书。有一年在喀喇昆仑高原大雪封山，解冻后邮包送来时，一次竟收到妈妈的27封亲笔信。我还先后收到娘一针一线纳出来的53双鞋垫和11双布鞋。走戈壁、越沙漠、闯昆仑，我历经生死而没有倒下，因为一个朴素的信念在支撑着我：一定要挺住，一定要发奋，一定要为娘争气，报答娘的厚爱。此间我先后100多次立功受奖，我的每一张立功喜报都给娘带来万分的喜悦。1991年，在组织的关怀下，我终于调回湖南。回到家乡的每年中秋，我和娘相聚在晒谷坪上，一起回味着儿时的往事。

　　娘虽然晚年得福，但终因一辈子积劳成疾，得了严重的类风湿关节炎，2010年正月永远地离开了我们。那一年，娘才73岁！娘走之前对身边的人说，要走也要等正良崽过了50岁以后才能走。往年我生日一般都要陪着娘，但2010年的生日我因公务在身无法回去。娘一大早要妹妹拨通我的电话，哽咽着说：“崽呀，今天你50岁了，娘不能到长沙为你过生日，你工作压力大，半百的人了，要晓得照顾自己呀。”并嘱妹妹将一只炖好的土鸡从乡下送到我家，同时交给我一笔钱。说我平时节俭，要我自己去买一件好一点的衣服穿。万万没料到，就在我50岁生日的第二天，娘就撒手西归了。娘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在为儿女操心！

　　娘走了，但我对娘的思念却越来越浓。为了永远感恩娘的恩德，我们兄弟姊妹合计，请了乡邻的工匠在屋后山上，为娘建了“娘月亭”。“娘似月毕生辛劳甘洒光华照儿女，月如娘无怨付出愿扬清辉耀乾坤！”

　　今夜，月华如水，清静悠远。娘啊，您回来吧，和您的儿孙们一起到“娘月亭”来赏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