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悦
也不知是何缘故,我常将自己生活的这座城市,想象成一片森林。
高楼林立,马路越来越宽阔。据透露,中国的城市,已经完全可以与西方国家的媲美。在这钢筋水泥的森林里,我栖居在25层的天空中。这让我想起,家乡老杨树枝杈上的鹊巢,黑白相间的喜鹊,每天飞上飞下。交欢,下蛋,孵化,觅食,口哺幼鸟,然后在夕阳中,叽叽喳喳地歌唱。不过,我没有鸟儿的翅膀,每日便借着升降机,楼上楼下。
城市的森林里有人造的景观,精致,大气,无懈可击。我知道,这些苍劲高大的古木,是被削足剃头之后,从我的家乡,乔迁进城的。它有气无力的模样,酷似从乡下随子女进城的老农,斜坐或侧卧在公园的某个角落,迷茫着双眼,享受阳光。
我家乡的森林是怎样的原生啊。高低起伏的山丘上,连绵着一张大的绿毡,散发着花草的清香和原始的气息。步入林间小道,嫩草上的露珠,会不知不觉湿了你的裤脚。小鸟、松鼠,就在你的上下左右;野果、蘑菇,你唾手可得。还有,秋天里金黄的松针撒落一地,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在松叶的软香里,尽情撒野。而村落,闲卧在一片山坡之上。那里有袅袅的炊烟,温情的灯火。左邻右舍的亲情,一直到今天,还温暖着漫长的风雨人生。
这曾经拥有的一切,30多年后,我是多么希望在城市的森林里出现。
于是,我开始思考城市存在的理由。我的家乡,位于洞庭湖西岸的肥沃平原上,这里发现了迄今为止,中国最早的古城——城头山古城遗址。考古研究表明,距今已有6500年左右。说它是城,其实只是大平原上人工夯筑的“岛屿”。城的四围,环绕着高高的土墙和宽阔的护城河,人们聚居在一起,靠它抵御野兽的骚扰和外族的掠夺。与其说它是城,不如说是原始的聚落。
中国最早的城,之所以出现在澧阳平原上,是因为这里是古人类从武陵山脉走出,走向洞庭水域的必经之地。我的祖先,起初探头探脑,对这片陌生的平原,充满了恐惧和好奇。慢慢地,他们发现了遍地的莲藕、菱蔓、果子、野生稻,以及水中成群的鱼虾,认定这是比恐怖的森林安全百倍的乐园。
对地球而言,农耕文明应该是最可持续的延续方式。人的吃穿住行,全都仰仗天地的恩德。人类在这个星球上繁衍了亿万年,一代又一代,农业文明时代只遗留下几片陶瓷,地球还是最初的模样。人间繁华的一切,包括高高在上的自己,源于泥土,又归于泥土,参与大自然新一轮的生态循环。一场大雪,白茫茫将大地覆盖干净。来年,又是一场姹紫嫣红的春天。
而今天的城市,已或多或少违背了当初的含义。在日益膨胀的巨大城市里,莫名的恐惧不由得暗暗滋生。宽阔的街道,让无尽的车辆喧宾夺主;而人,已寸步难行。废气与噪声污染了空间,明月清风已成为奢求。一场大雨,会让一座无比骄傲的城市手足无措,上演无数阴沟翻船的尴尬或悲剧。还有,地球难以消化的建筑、工业垃圾,吞噬着土地,包围着城市。而人的孤独,人与人情感的沙化,尤为寒心。邻居不语的情况,比比皆是。
我们这代人,在乡村与城市的纠葛中,痛苦了一生。少年时,发愤图强,以定理、公式、洋文为跳板,完成了对乡村的背叛。来到城市,忙碌一生。末了才发现,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不过是我们寄居的新龙门客栈。回望乡村,深感只有在那片曾经的故土之上,才能活出主人的滋味。
闲云野鹤,茅舍山菊,常常在城市的睡梦中出现。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逃离25楼的那方鸟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