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北京出版社曾出版过一套丛书,书名与众不同:《大家小书》。“大家”即指学有专长的老一辈学者,而“小书”则是篇幅短小的作品。照这个标准来看,古代许多大家都有写小书的习惯。从最早的西晋大司空张华的《博物志》和东晋史学家干宝的《搜神记》,到唐朝修过国史的刘餗的《隋唐嘉话》、宋代司马光的《涑水记闻》,再到明朝陆容的《菽园杂记》、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清人李斗的《扬州画舫录》,以及满族亲王昭梿的《啸亭杂录》……既有王侯将相的权威之言,也有野叟村翁的酒后闲话,而藏在这些书中的历朝历代的掌故遗事、典章制度、世情风俗、人物轶闻、王朝兴废、民众疾苦和山川景物,为重大历史事件提供了血肉丰满的边角料。
“故事里的事,说是就是,不是也是。故事里的事,说不是就不是,是也不是。”笔记,作为古代随笔记录的野史类文学体裁,短小精悍,颇类似今天的八卦文,为底层民众街头巷尾的谈资助兴,无论是鬼神仙怪、历史琐闻还是考据辨证,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这些年,我一直在历代笔记的经典中穿行,从汉魏六朝,一直到唐宋元明清,如果按笔记的卷数粗略算算,应该不会少于1000卷。”浙江作家陆春祥浸淫古代笔记多年,他曾给自己定了一个阅读目标,“用5年左右时间,读完一百来本历代笔记经典”。继其先后出版了《字字锦》《笔记中的动物》等书后,《笔记的笔记》一书再度唤起人们对古代笔记的兴趣。
对于笔记,陆春祥有深刻的认识,不同于前汉魏六朝志人志怪的作品,他认为唐代笔记已然相当成熟,台湾导演侯孝贤的电影《刺客聂隐娘》便取自裴铏短篇小说集《传奇》,而段成式的《酉阳杂俎》更是历代笔记难以逾越的高峰。宋代笔记种类繁多,记载本朝轶事和掌故的历史琐闻最为发达,包括小说、传记、故事、杂类多达千余部。苏轼的《东坡志林》、沈括的《梦溪笔谈》、洪迈的《容斋随笔》等皆属上品。
在读过《东坡志林》之后,他在本书《一只蚂蚁的启发》一文中刻画了一个我们熟知的苏轼:苏轼被贬海南儋耳,心情凄然悲伤,直到看见一只蚂蚁的遭遇,才又豁然开朗。而笔记的魅力,就在于其能够满足人们窥私欲的独家性与颠覆性,在稍后的《苏轼考试也作弊》中,苏轼与其弟苏辙应试,因为一道考查文字出处的题目求助弟弟苏辙,完成了一次少有的“作弊”。在浩如烟海的史料中寻章摘句,这样的功底与耐心着实让人佩服。而书中像苏轼这样的例子俯拾皆是,诸如《蛤蟆念佛》《严嵩家的白金美女便桶》《奶子府》《形式主义者海瑞》等标题吸睛却极具颠覆性的文章更是不胜枚举。
明代文人吴从先在读书小品《赏心乐事》中写道:“读史宜映雪,以莹玄鉴;读子宜伴月,以寄远神;读佛书宜对美人,以挽堕空。”陆春祥读书却多在早上:“我一般利用早起时间阅读,每天一个多小时,无论寒暑,数年不辍。”早读虽无“红袖添香夜读书”或“雪夜闭门读禁书”之趣,却也自得其乐。他在《宣室志》的扉页上记述自己在浙江千佛山采风时早读的情景:“晨6点,景区检票口旁石凳上,读卷五:枯树成精,槐树成精,古杉成鬼,葡萄成妖,蓬蔓成精,椴树成精,天杀鳄鱼。”读至忘我之境,连作家鲍尔吉·原野从身旁跑过,都浑然不觉。
曾获得鲁迅文学奖的陆春祥在他另一部笔记作品《太平里的广记》里引鲁迅之语说:“我读的笔记,只是历代海量笔记中之一粟,但各种碎石和金子,迎面撞击,有时竟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仍然兴奋,因为里面有‘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
一生只编书不著书的纪晓岚曾说:“世间的道理与事情,都在古人的书中说尽,现在如再著述,仍超不过古人的范围,又何必再多著述。”饶是如此,在主编《四库全书》之余,纪晓岚仍然留下了一册《阅微草堂笔记》。这大概是对笔记最大的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