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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缪:熟悉的“陌生人”

来源:解放日报 作者:黄晞耘 编辑:王进文 2017-10-24 09:4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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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晞耘

  海天出版社惠寄给我一套新编三卷本《加缪文集》(2017年版)。展读之余,一个曾经思考过的问题又浮上心头:今天,我们为何重读加缪?

  但也许,什么时候阅读加缪都是合适的,因为他的每一个侧面都折射出迷人的色彩,即使跨越了半个世纪,依旧光影摇曳。

  “阳光与阴影”之间

  加缪在中国很出名,很多人读过他的代表作《西西弗的神话》《局外人》《鼠疫》等。但许多年来,加缪在中国已被标签化了,贴得最多的标签是“荒诞派作家”。但标签化是一种试图进行分类、定型的简单化思维。一旦给某个作家贴上某个标签,我们就放心了,踏实了,心里觉得已经了解了他、“把握”了他。然而标签化的分类思维乃是艺术鉴赏和判断的大忌,因为它抹去了一个作家最具价值的个性、原创性和复杂性,而且有可能导致在理解、阐释时出现偏差和误读。避免标签化、简单化的不二法门,当然是更全面、更深入地阅读,而加缪完全值得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阅读。

  三卷本《加缪文集》没有按题材分小说卷、散文卷之类,而是按写作时间顺序,为我们呈现出一个更为真实、复杂、深刻的加缪。比如,通常被认为是加缪主要思想的荒诞哲学,其实仅仅是一个出发点,在创作“荒诞系列”之前的1937年,他就已在《婚礼集》中明确指出:

  在曾经令我感兴趣、并且我偶尔也曾写过的经验之中,荒诞只能被看作是一个出发点。

  加缪真正重要的思想不是荒诞哲学,而是既拒绝上帝信仰、又拒绝价值虚无主义的“人间信仰”和人道主义思想,以及成熟时期关于“反抗”和“地中海思想”的深刻论述。作为无神论者,加缪终其一生坚持的“人间信仰”,从一开始就以其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对生命之爱、介于“阳光与阴影”之间的思想成熟度,被写进了《反与正》《婚礼集》和《夏天》三本随笔集中。

  这些不太为中国读者所知的随笔集,显示了加缪思想的早慧与深刻,文笔则带有他标志性的简洁、古典和优美。上述三部堪称加缪早期杰作的随笔集,均被收入了《加缪文集》的第一和第二卷中。加缪思想的可贵和深刻之处在于:他始终坚持对人的信念、对生活的热爱。他由衷地赞美这个世界和生命的美好,但是对于这个世界的阴暗面,他始终保持着清醒的认识,从不盲目乐观。这种态度正是他所推崇的“地中海思想”的精髓,我本人倾向于将其视作一种无神论者的“人间信仰”,它所体现的乃是加缪思想的终极价值。

  独一无二的源泉

  总有人将加缪的思想与萨特的存在主义混为一谈,事实上,加缪和萨特思想的指向以及终极目的都大相径庭。萨特从否定上帝的存在走向了否定一切先天永恒的价值原则,走向了价值虚无主义。在他看来,没有先于存在的本质可言,因此也没有先于存在的永恒价值,无论是上帝、人性还是永恒的善。“随着上帝的消失,一切能在理性天堂内找到价值的可能性都消失了,任何先天的价值都不复存在了”,人先于其本质而存在,然后在自由的行动选择中决定自己的本质和存在价值。

  加缪值得我们更全面、更深入阅读的原因,还不止于此。我们常常将其简单视为法国作家,事实上,这位身世独特的法-西混合裔作家的童年、少年、青年时代,都在北非的阿尔及利亚度过,直至29岁(1942年)才移居法国。他的思想中最重要的那些成分,他的艺术中最根本的那些因素,他的情感中最强烈深沉的那些牵挂与依恋,都与阿尔及利亚息息相关。

  阿尔及利亚是引领我们走进加缪心灵的一把钥匙。如果不知道北非那片土地对于他意味着什么,那么我们就无法真正懂得他的作品来源,他的精神世界,他的情感所系,他的思想和信仰指向。加缪的文学创作开始于对阿尔及尔贫民区贝尔古生活的回忆(《反与正》《婚礼集》《夏天》),他的中篇小说集《流亡与王国》,他生前最后一部小说《第一人》又再次回到了阿尔及利亚。阿尔及利亚不仅是他内心深处的创作源泉,而且是他一生的情感所系。在加缪的心中,阿尔及利亚就意味着母亲和故乡,意味着他真正的祖国,他在阿尔及利亚独立战争期间经历的痛苦煎熬,根源就在于这份刻骨铭心的情感。关于这一点,加缪本人在《反与正》的再版前言里曾经专门提到过:

  每个艺术家都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保存着某种独一无二的源泉,在其一生中为他的做人和表达提供养分。……对我而言,我知道自己的源泉就在《反与正》里,在那个我曾经长久生活过的贫穷与阳光并存的世界里。

  在《婚礼集》里加缪再次充满感情地写道:

  我出生在那片荒漠(注:指阿尔及利亚)中,无法想象自己像个游客那样去谈论它。我们会去列举一个心爱女人的全部魅力吗?不会的,我们会爱她的一切,带着一两种特别的心动(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比如迷恋她撇一下嘴的样子,或者一个摇头的姿势。我和阿尔及利亚之间,有着漫长而且永远不会终结的联系,这使我在看待它时无法完全像一个旁观者那样清楚。

  混乱中的文学之声

  加缪的独特身世、生平遭际,几乎构成了他绝大部分作品的隐形内核,在他一生共十四篇叙事作品中,除了《堕落》《若纳斯》《生长的石头》外,其余十一篇都是以阿尔及利亚作为地域背景和创作素材的来源。

  加缪一生热爱戏剧。早在阿尔及尔读大学的青年时代,就与朋友两次组织过剧社,既当编剧,也做导演和演员,年仅26岁就创作出了第一部戏剧代表作《卡利古拉》,后来在创作各类叙事作品的同时,他的剧作也频频问世。1945年到巴黎后,他又创作了包括《误会》《正义者》在内的多部剧作,并亲自执导将其搬上舞台。此外,加缪还先后将马尔罗的小说《轻蔑的时代》、福克纳的小说《修女安魂曲》、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群魔》改编成剧本搬上舞台。加缪的这些剧作大部分不为一般读者所知,但对于深入了解加缪的思想和文学创作,它们的重要性并不亚于他的小说作品。《纽约时报》曾称他的作品是“从战后混乱中冒出来的少有的文学之声,充满既和谐又有分寸的人道主义声音”。《加缪文集》将上述原创剧和改编剧悉数收入,不仅可以大大丰富读者对加缪的了解,而且在同一部文集中,更便于读者将它们与加缪的小说作品和思想论著加以对照阅读。

  译文的高质量无疑是这套《加缪文集》的另一值得推荐之处。几位译者都是深谙法兰西语言文学的翻译家和研究者,并且长期从事加缪作品的翻译,对这位作家的生平、思想、创作、语言风格均有深切的了解,故译文不仅忠实通达,而且时常会有传神的精妙段落让人会心并由衷赞叹。

  展读这部内容丰富的文集,读者会逐渐意识到加缪的重要作品远不止于《西西弗的神话》《局外人》和《鼠疫》。要真切感受他的精神世界和艺术风格,我们应该阅读随笔集《反与正》《婚礼集》和《夏天》;要深入了解他的思想和价值信仰,我们应该在阅读其哲学论著的同时参阅他的剧作《卡利古拉》《误会》《正义者》;要欣赏他在叙事艺术上的独创性和重要贡献,我们应该知道除了《局外人》和《鼠疫》以外,他的小说创作还有《幸福的死亡》《堕落》《流亡与王国》中的六个中篇小说《不贞的女人》《叛教者》《来客》《若纳斯》《沉默的人们》《生长的石头》,此外还有他生前未完成的长篇《第一人》。

  (作者系法国巴黎第七大学文学博士,暨南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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