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 寒
屋后的山上有一个塔,早些年建的,拉开窗帘,像立在窗子里,似乎伸手就能触到它的翘角飞檐,这些年因为忙着生计,有很久没去了。
前些日子的黄昏,又去了后山,坐在塔边的一块石头上,俯看这座小城,看到许多的屋顶,有的盖着红瓦,瓦楞沟壑分明,有些平坦而光秃,像乡村的晒谷场。深浅不一的屋顶,浮在云水从容里,如一张刚刚勾好轮廓的版画。
有一家屋顶上搭着一间小屋,尖尖的屋顶,指向干净的天空,孤独像雪地里的小木屋。我看着的时候,从里面飞出三只鸽子来,白色的羽毛,纯净,没有杂质。它们扇动着翅膀,驮着傍晚的阳光,在我的目光里游动,越来越远,直到变成一个细小的白点儿,融进白色云朵的影子里。
前面的树林里飞起一只鸟,灰色的毛,光滑像搽过油,尾翼很长,微微向上翘起,嘴巴里衔着一根长长的枯草,草很细,仿佛隐约的线条。它飞进我的目光,在我的目光里向对面的山上飞,最后脱离我的目光而去。我想,它应该是去修补它的巢。经过风吹雨打,它的巢已经破了,无法挡住冬天的寒风。趁着天气晴好,雨季还没来,得赶紧把巢修好。
塔上的铃铛在风中当当地响,短促,清脆,像孩子的笑。世间的笑有很多种,只有孩子的笑最纯粹。成人的笑,总有很多内容,包含很多信息,最少也要用来示以友善和真诚。铃铛的声音在风中散开,敲打着一山的物事,闲逸的树冠,叶子,枯枝,静默的阳光和静默阳光里的鸟虫。简单的声音,甚至节奏都没有多少变化,如深山老林里的一道溪流,哗哗地流着。
不一会,那几只鸽子已经飞了回来,在屋顶上蹦跳,灵活地转动脖子,一只脚放下,另一只脚抬起。它们以前也在这个时候起飞,飞过每家的屋顶和一行行的行道树,飞过人流车流,然后再飞回来,在屋顶上鸣叫跳跃,只是我没看到和听到。我没看到和没听到的,还有很多东西。
我经常在这座小城里走动,以至于角角落落都像自己的掌纹一样熟悉。我总是在傍晚,斜阳正在天边的时候,匆匆走过街边的店铺,卖烧烤的摊子,修鞋匠的歌声,还走过很多熟悉和陌生人的眼睛。但我似乎从来没有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每次走动,就像幽灵一般,脚步没有声音。我似乎也没听到其他人的脚步声,满街堆起的长长短短的脚步,都像我的脚步一样,幽灵般地走过。我的脸,僵硬,没有表情。我没有仔细看过我身边的一张张脸,我想,他们的脸,应该也和我差不多。纵横的街头,便像有许多幽灵,走在一张偌大的幻影中,如皮影戏里带着刀枪剑戟的古人。这些脚步并非没有目的,而是要去一个地方,尽管这个地方不一定非去不可,或者并不急着赶去。但依然走得匆忙,蓦然回头时,便看到日子被自己的脚步踩得支离破碎。
事实上,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放慢脚步,都会回头。很多人都以为,前面的路比想象的要长,于是风急火燎地赶。并不像屋顶上的鸽子,飞向远天里,又从远天里飞回来,能清楚地识别自己划过的痕迹,就如此刻,我在塔顶的铃铛声里,捡拾旧日子里时光跌落的碎片。斜阳平和,盖着身边的林子,又被枝桠和绿叶切割成无数的光点,那些光点跌进我沉静的影子里,逐渐漫漶成如水的光芒。
我站起身来,放慢脚步向山下走去。我听到自己清晰的脚步声,落在一山铃铛的声音里,清脆,恬淡,这声音要跟随着我的脚步,去走过前面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