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柑橘一直好感甚烈。童年时清贫,偶得一枚,欣喜若狂。剥开后,兄妹几人,不争不闹,各得一两片,吃得满嘴溢汁,高兴不已。那时,水果少见,想象不出周元范“离离朱实绿丛中,似火烧山处处红”是怎样的场景。
此刻,时序已至初冬,我站在泸溪武溪镇上堡村的山头上。身边一千多亩椪柑林,果实低垂,枝叶俯首。每一棵树,都吃力地举着满身橙黄或朱红的果子,等待果农开摘。千百棵椪柑树,仿佛出征大军披挂上阵,直排到岗峦尽头、排到地平线收梢处。草木盛大的成熟,原来是这样惊心动魄。我想,周诗人与孟浩然的“庭橘悬金”恐怕远不及此。
古人对柑橘生淮南淮北,有不同的注释。我喜欢“橘有贞质”这一说,动听,意味也好。喻臣民对君主与家国不改其忠其信:我的心只在吾乡吾土,离开或者移栽,就不甜了。这一说,在屈原《橘颂》里,更加明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都是托物言志,赞颂柑橘树扎根母土,不徙他方之坚定,和独立不羁、不媚时俗的品质。然清人陈灿霖有诗言:“但得贞心能不改,移植亦何妨”。则是另一种襟怀。
眼前这片朱果满缀的柑橘林,也有“贞质”,牢实地站在大湘西的好水好土好空气里,站在村人的向往里。水是山里的,土是山里的,空气还是山里的。山里的东西干净,养人养畜养万物。村人说,这柑橘林,原是各家打理,散沙不力。口袋总是贫瘠,有人辞别桑梓,南去打工,地就抛荒了。近年,上面扶持,技术、资金、政策,皆贴心贴肺,村里30多户人家,就成立了合作社,一块伺候果园。这片嫁接的好果,叫早蜜。几十万斤的收获,把山里的日子润甜了。
漫步柑橘林,陷入果实的包围,是开心的事。南宋韩彦直,乃名将韩世忠长子,著有柑橘专著《永嘉橘录》,风传后世及域外。书成于作者“知温州府”任上。看来也是一位知农事,忧黎元之人。他将柑橘类果树区分为三大类,即柑、橘和“橙子之属类橘者”。文字涉及育果、嫁接等技术,这是历史上首次记载,论述极为精辟。椪柑列在其中,与橘为伍,有了柑橘一家之凭据,我这个不沾农事的人,便不怕认错科属了。
从椪柑低低的枝头,掰下两球黄得发红的,慢条斯理地品尝。不急,童年的彼时已经太远,此时此刻我可以豪华地开吃,让味蕾从这脆皮厚肉、汁多瓤甜的柑橘里,触碰到湘西的霜露与气韵。
最妙的是这片柑橘背后,的确站着屈原的身影。在目光不及的天尽头,泸溪的沅水中,有白沙洲名为“屈原洲”,有小渔村名为“屈原村”,是屈原小舟停泊,进村访贫苦忧黎元处,故后人以其名纪念。
我不知道,屈原是不是品味了泸溪的柑橘,食指大动后,点燃了写《橘颂》的灵感。他当年被放逐至此,是诗人的不幸,却成就了此地历史文化的阳光灿烂处。